七岁起,我比同龄的孩子,更懂得“等待”一词的深邃含义。
那时,我已离开尚在甘肃的父母,回到湖北黄冈的黄州镇读小学,与爷爷奶奶朝夕相处。印象中,黄州那时尚存明代的汉川门、东门,两段数百米的明代城墙,一座明塔,完好无损的明清赤壁,纵横交错的明清古巷。
孩子们有自己的选择。他们发现,汉川门、赤壁最合心意。汉川门是立在丘顶上的城门,站在那里可以俯视数百米外的长江。从它两翼伸出去的城墙,一翼把县委揽进怀里,一翼牵着百米外的东坡赤壁。说来也怪,每次站在汉川门的城门洞里吹风,我就在心里想象古代的黄州,那是抒情的开始。孩子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城门洞里常年有风?等进大学学了拉瓦尔喷管,才意识到,汉川门外的谷地、城门洞,汉川门内的法院街,这宽、窄、宽的空间搭配,俨然是一个拉瓦尔喷管——来自谷地的气流,会被城门洞突然加速。
孩子们的游戏之一,是在睡仙亭里的石床上,轮流卧一卧,沾沾仙气。红砂石的石床、石枕,得自老天的鬼斧神工,并非人工雕琢。据说,它是苏轼的醉卧之处。我献礼一样,把身子放到石床上,闭眼冥想苏轼的感受,发现毫无快乐可言,石头硌得浑身疼——是啊,没有阅历,未经风雨,躺在上面也枉然。
爷爷听说我去石床上躺过,以为我心里已有苏轼,借机谈起赤壁的二赋堂。堂内立着一块3米高的木屏,前后屏面分别刻着《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每个字足有3寸大。那时,学校的教育厚今薄古,令我对《赤壁赋》的美心存斥力。爷爷无奈,对“孺子不可教”的我,索性讲起木屏的八卦。
原来,二赋堂里的木屏,原是三太爷爷黄河清的私产,新中国成立后被三太爷爷捐给了赤壁。爷爷口中的八卦,顿时让我提起精神。我穷追不舍,好歹从爷爷嘴里,掏出了黄河清的一点身世。他曾任湖北新军第十五混成协准尉司书,主管弹药库,加入了同盟会。辛亥革命胜利后,因有功,被授予少将军衔,任临时总统府高参。爷爷幼时,父母不幸落江身亡,他被过继给三太爷爷。三太爷爷的行伍出身,很难在爷爷心中树起威望,爷爷像一介旧文人,重文轻武,希望我的视线能越过三太爷爷,投向更遥远的祖先黄庭坚。那时,我哪知道黄庭坚的分量,再说,去攀附那么远的祖先,跟智人攀附始祖鸟没啥两样,我还打算继承三太爷爷的志向,长大当兵呢。
爷爷既没要求我什么,也没把我遗弃在行伍的幻梦中,他常把《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故意忘在饭桌上,不收进搁书的抽屉里。这是爷爷想教我书法、四书五经遭拒后,想出的无奈之策。为了叫我回心转意,他甚至把矛头对准胡适的白话诗,觉得我对古代的不敬、一无所知,都是《尝试集》惹的祸。每次与上门求教的客人聊完,他都会念念不忘,把胡适的白话诗《蝴蝶》好好挖苦一通,言语中含有的痛心,我到中年才品出来。
如果我说,这是让我日后走上新诗之路的诗教,你信吗?我曾把爷爷的挖苦之言,转述给校外的混混朋友,没想到他们都站在胡适一边,认定《蝴蝶》中的白话,比常人说的白话都要好,说我爷爷不懂。白话诗里确实有一条分界线,把前辈和新一代分成两个群体。对前辈,白话诗里的诗意,是有与无的问题;对新一代,白话诗里的诗意,是多与少的问题。混混们为了震惊别人,常会说狠话,玩味有震惊效果的词,这让他们对白话的语感,比别人要丰富、敏锐。譬如,他们最会给人起绰号,当把绰号安到某人头上,常会让听到的人笑疼肚子。他们也最会编挖苦人的顺口溜。
对此,爷爷并不知道。他还用另一种方式,在少不更事的我心中,树起了令人起敬的诗人形象。他有个住在汉口的挚友,两人书信往来从未间断,信末必会附诗一首。接到信的那天,爷爷的精神就逃出了世俗,进入两人拱卫的诗歌世界。对于距离夺走的见面机会,每隔两三年他们也会夺回一次——通常是爷爷邀请他来黄州,在家里住上三天。要弥补两三年不见面的所有遗憾,区区三天实在不够用,两人就舍不得睡觉。为了享受分分秒秒的谈话,他俩先坐在茶几边谈,累了再靠着床头谈,等困得眼皮睁不开,就躺下闭着眼谈。就算睡梦来临,不出两小时,两人也要把它赶走,起床坐到茶几边继续谈。我凌晨两三点起来解手,仍能看见他们房间的门缝里亮着灯,听见屋里的窃窃私语。我儿时最爱听大人谈话,常被奶奶驱赶。说来也怪,奶奶破天荒允许我做完作业,坐在门外听两人的密谈,只是叮嘱我不可外传。不幸的是,我不太听得懂他们谈的诗词;有幸的是,我对他们插入谈话中的掌故、历史,兴趣盎然。我以为,我和好友的交流已属少见,我们通常会去江边或龙王山侃上大半天,但爷爷和挚友的交流,震撼了我。奶奶了然我的心思,常让我拎着水瓶,进屋给他们送水。我盼着谈话不要停,可是每次进屋,他们就停下看着我。客人夸我时,爷爷就不经意摇头,眼中流露的深深失望,我至今都不敢回想。
爷爷和挚友的这类交谈,古时有沈周等无数画家画的夜坐图与之匹配,那代表了友谊中最重要的东西:友谊是真知的守护神。对真知的渴望,会把友谊纠缠得十分炽烈,夜坐探究,就成了人生的高光时刻。那时,夜坐者的精神已摆脱世间磨难,通向柴米油盐无法抵达的高蹈之境。
爷爷常聊起苏辙徒步二百里,来见哥哥苏轼的八卦,言语里充满羡慕。我后来找到了来处:“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十个月后,苏辙不仅把苏轼家眷护送到黄州,其间他俩的见面也遵循古老模式,“牵挽当为十日留”“相看万事一时休”(《今年正月十四日与子由别于陈州五月子由复至齐安以诗迎之》),齐安是黄州古时之名。领悟这些近乎神圣的情谊,可知我不经意间接受了怎样的诗教,那是把“诗言志”生活化的努力,“志”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暗暗种进了我的身体。
(《解放日报》4.7 黄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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