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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02月19日 星期六

    “养”出来的学问与“活”出来的精神

    ——教育史及学术史上的陈垣、吕思勉、钱穆、饶宗颐

    《 文摘报 》( 2022年02月19日   08 版)

        季羡林(左)和饶宗颐。

        选择陈垣(1880-1971)、吕思勉(1884-1957)、钱穆(1895-1990)、饶宗颐(1917-2018)这四位现代中国著名史学家,谈论他们的“学问”与“精神”,必定挂一漏万。好在我有明确的问题意识,那就是在“学术史”前加上了“教育史”,也就是说,讨论的是在西式学堂一统天下的现代中国,这四位“自学成才”的史学家,是如何凭借个人努力与盖世才华,走出一条非同寻常的学术道路,由此引发关于人文学的边界、方法及可能性的思考与探索。

        一、学问为何需要“养”

        唐人韩愈《答李翊书》中谈及对于“仁义之人”的期待:“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所谓“养其根”,让我想到的是孔子的“游于艺”。朱熹《四书集注》称:“游者,玩物适情之谓。”也就是说,优游其中,涵咏性情,如同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其乐无穷。学无止境,一味强调苦读不行,必须自得其乐,方能持之以恒。

        这里的“游”,除了“求学”与“修心”,某种程度上还包括“养生”。“风物长宜放眼量”,那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值得追摹。今天谈论的这四位史学大家,吕思勉比较遗憾,只活了74岁,可也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其他三位,陈垣91岁,钱穆95岁,最长寿的饶宗颐超过一世纪,实岁101。是否长寿,基因无法掌控,经验也不太可靠,但教训却是实实在在的。

        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即便天赋很好,也很努力,学问同样需要慢慢滋养,因而治学时间长短很关键。年岁太大,精力不济,学问做不动,那是常态,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也。对于具体学者来说,尽可能保持好的身体与心态,以便延长学术生命,也算是“责无旁贷”。

        为什么说学问是“养”出来的,各人理解不同,有人注重方法,有人强调目标;还有人突出家境及文化氛围,比如吕思勉和钱穆原为小学教师,足见东南人才之盛;陈垣和饶宗颐出身商人家庭,尤显近代广东风气变化。

        比起“养”更难说清楚、也更值得引申发挥的是“活”。所谓“活”出来的精神,除了人要长寿,还得有精气神。苏东坡诗云:“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和董传留别》)。排除不可抗拒的疾病侵袭,学问确实能养人,起码显得不俗,神清气爽,从容舒展。在这个意义上,学问不仅体现在著作中,也写在脸上。这是我读很多老辈学者的直观感觉。

        二、自学成才的可能性

        20世纪中国,大学者很多,为何就选这四位?理由很简单,就因为他们都不是科班出身,走的是“自学成才”的路。

        选择四位自学成才的大学者,总结其治学经验,目的是重新勘验一百多年来中国高等教育及学术发展的路径,也是在反省我自己以及上下几代学人所面临的巨大陷阱。中西学的并立、文史哲的分家,已经让20世纪中国读书人眼花缭乱了;更何况,还有纯属输入的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新学科。落实到具体学者与著述,很难回避中与西、内与外、史与哲、文与理等不同学术路数的分歧,以及蕴藏在学术经历背后的意气之争。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接受新式教育(最好是高等教育),逐渐成为第一流人文学者的标配。现代学科的建立,包括边界的确定、方法的自觉、趣味的养成等,日渐成为从业人员的共识。也还会有若干质疑与反叛,但力量不成比例。受过良好教育(这里指的是西式教育)的人文学者,大都安于在某特定学科从事专深研究,不再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奢望。反而是未受西式高等教育规训的学者,因生活经验及读书路径不同,有可能走出一条新路。

        四位先生虽然也受西学/新学影响,但因没有接受系统的大学教育,更多靠自己摸索,其治学方法及路径与学界主流不太合拍,发展因而相对艰难。仔细辨认,虽然陈垣与陈寅恪、吕思勉与傅斯年、钱穆与汤用彤、饶宗颐与季羡林的研究领域相近,风格仍有很大差异,前者的道路无疑更为曲折,被世人/学界接受的时间也比较晚。独自闯荡出来的大家,其精神气质独一无二,很难有出色的传人,就因其更多依靠自身的天赋、才情与机遇。

        三、读书门径与研究方法

        没有人生而知之,谁都必须“学而时习之”。关键在于求学路径不同,或注重规制,或强调熏陶。比起同时代学人,凡自学成才的,道路都更为坎坷,需付出加倍努力。但另一方面,所谓学问的童子功,又往往系于早年的家庭教育,而不是日后的学校训练。西式学堂统一规训,好处是效率高,容易上手,缺陷则是趋于统一与平面。

        所谓“自学成才”,并不是没有师长指引,主要指非新式学堂出身,没上过大学,未受系统的现代学术训练。对于治中国文史的学者来说,这不一定是致命弱点,完全有可能另辟蹊径,殊途同归。这条崎岖的小路,若非用三两句话概括不可,我愿意这么表述:从目录学入手,以考证为中心,视野不受现代学科限制。

        1961年,北师大校长陈垣给历史系应届毕业生谈话。提到如想对中国历史书籍“大体上能心中有数”时,陈垣建议多翻阅《书目答问》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那是他早年读书的经验。从《书目答问》上手,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入门,这其实是那个时代中国读书人的通途。很小就立志从事史学研究的吕思勉,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总的感觉是,凡自学成才的,喜欢讲“读书门径”,一般来说学问比著述大;凡科班出身的,更倾向于“治学方法”,一般来说著述比学问大。

        因为教育背景,也因对西学体悟不深,凡自学成才者,往往对传统中国保有更多温情,治学路径也多从目录入手,著述上精于考证。这点,稍为翻阅陈垣和饶宗颐的著作,便一望而知。至于撰有《吕著中国通史》和《国史大纲》的吕思勉与钱穆,其实也都如此。

        自学成才者更大的特点在于,不受现代学科体制所限,博学深思,自我做主。越是名牌大学出身,学术训练越好,这个印记就越明显。出手中规中矩,动辄名家风范,此等学者,在中外学界都很吃香;可其中蕴含着某种风险,那就是被已有的学术范式所困。

        严耕望谈及陈垣“早年没有接受新式教育的机会,全靠自学成名”,故其治学往往寻空蹈隙,追寻有意义的难题,然后用狮子搏兔之力,写成专书或论文,获取学林的重视,进而开辟一个新的学术领域。读陈垣的著作,常常是无中生有,横冲直撞,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是按照已有学科范围探索,而是围绕问题展开,日后闯出一条新的路子,作出了开创性或总结性的贡献,后人跟着上,于是逐渐成为显学。

        1984年,北大名教授季羡林为《饶宗颐史学论著选》作序,开篇就是:“饶宗颐教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文学家、经学家,又擅长书法、绘画。”并非如崇拜者所言,饶先生在以上所有领域都有原创性贡献,而是这么读书做学问,与主流学界的注重专精,形成了鲜明对照,让很多恪守规矩的学院派既羡慕,又妒忌。

        陈垣朴学根基极佳,每有新作,必能创新;吕思勉的通史眼光与专史写作殊堪击节,叙事尤为一绝;钱穆名声显赫,有经世情怀,喜欢谈论政治(晚年不少宏论有些离谱)。而饶宗颐自称眼光很厉害,懂得找问题、开新路,加上机缘凑合(相对于20世纪其他中国学者,饶的挫折最少),往四面八方拓展,短期看不出来,日后结账,方才惊叹其涉猎之广,成绩之大。这四位先生均由目录学入手,以考证为根基,以史学致广大,如此学问规模,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逐渐养成的。

        四、别出心裁的著述体例

        这四位大家,学术上自由驰骋,研究范围超越现代学科限制,其著述体例尤其值得关注。我选择了以下四部著作——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钱穆《国史大纲》、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不谈具体观点得失,而是玩味其非同寻常的著述体例。

        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完成于抗战胜利前夕,1946年开始刊发,全书二十篇,前十篇言史法,后十篇言史事。每篇前有小序,接下来是引证与评析。如此设计,阅读时一目了然,很容易兼及历史考证与思想发微。二十篇“小序”合起来看,宛如一篇篇寄托遥深的小品,既指向历史人物与著作,也是自我抒发与感叹。考证而不陷入琐屑,在板上钉钉的同时,又能发掘微言大义,这在当代中国史学名著中别具一格。

        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乃大学通史课程教材,上册分门别类介绍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教育及学术的发展,下册叙述历代政治变革,也就是从朝代兴亡(政治)与典章制度(文化)两方面来讲述历史。兴亡多故事,那是动的历史;典章较持久,则为静的历史,二者兼顾,乃中国传统史学的特征。虽然设计上有课程讲授方面的考量,但突出典章制度,更重要的还是植根于史家的基本立场。

        钱穆的《国史大纲》与《吕著中国通史》性质相同,但名气及影响更大。据钱穆《师友杂忆》称,陈寅恪读完大为赞叹。此书当初就很有影响,后经弟子严耕望、余英时等极力表彰,成为20世纪中国史学名著。我的阅读体会是,此书自有见解,《引论》尤其先声夺人,作为学术史标本,很值得重视;但全书写作主要靠此前摘抄的笔记,不时有闪光之处,但无法铺展,大都点到为止。对于学有积累、心有灵犀的专门家,此书很有启发;但要说作为大学生读本,不及《吕著中国通史》。

        饶宗颐的研究范围很广,但涉足的每个领域,极少撰写通论,基本上都是专深的个案研究。《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是个例外,兼具话题重大以及体例特异。1970年冬任耶鲁大学客座教授时,参加比较史学研讨会,大受刺激,“用是发愤,撰为专篇”。我关注的是,此书的写作缘起,明显受西方史学刺激,但撰述体例却极具中国特色,那就是兼及史学专著与史料汇编。别具一格的编纂形式,既展示了宏阔的理论视野,又充分发挥了自家擅长考据的专业特长。

        四部名著各具特色,而共同点在于作者的特立独行,迥异时流。这里说的不是具体的学术观点,而是别具一格的著述体例——直到今天,此四书依旧很难找到外貌及神情相仿的后来者。

        五、兼及“思想”与“文章”

        史学是一门重要的学问,但史学并不封闭,它与时势、社会、民生乃至现实政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述四部名著,三部产生于抗战时期。《吕著中国通史》特别强调汉族之反抗异族入侵;钱穆的《国史大纲》最后一节“抗战胜利建国完成中华民族固有文化对世界新使命之开始”,主要是表达一种坚强信念,与书前的鸿篇大论相呼应。这既是教育部规定的通史课程教科书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抗战中无数中国读书人的共同心声。

        对于民族历史及文化的表彰,以及对民族精神的提倡,吕、钱二著基本上只落实在首尾,而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则贯穿始终,且深入骨髓。在沦陷区的特殊语境中重读胡注,感同身受。学界也都承认,这么一部将史料考辨、历史探索、现实关怀以及中国传统史学微言大义之精神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名著,乃陈垣高峰期的代表作。

        陈、吕、钱三书,考证及论说未必都精确,作者日后可能也有反省,但重要的是,这些“压在纸背的心情”,支撑着作者度过艰难岁月。饶宗颐可以表达自己远离政治的学术立场,但无法否认此三书在政治史及学术史上顶天立地的地位及贡献。

        除了出身、教养、年龄等差异,还有就是生活环境的制约。这就说到城市对人的影响。陈垣早年生活在广州,1912年起移居北京,其学问、事功、气魄与政治沉浮,明显受这座城市及自身地位的制约。细数钱穆的学术经历,昆明撰写《国史大纲》,香港创办新亚书院,还有晚年的讲学台北等;但对于学者钱穆来说,最为关键的还是北平八年(1930-1937)——学术上大获全胜,得到学界广泛认可,撰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更重要的是构建了其政治意识与经国情怀。而真正成就大学者饶宗颐的,不是政治/文化中心北京、也不是经济/出版中心上海,而是当初被普遍认为文化沙漠的香港。

        大学者治学,既讲天赋与功力,也讲阅历与心情。饶宗颐没有在政治/学术中心北京(北平)居住过,对于一个学养丰厚志向远大的学者来说,是个遗憾。可另一方面,远离政治风暴,令其心态坦然、恬淡、超脱、神明。作为思想家或文学家,性格过于平和,这是缺点;但作为专治中国文史的学者,则是优势。

        作为史学家,除了学问渊博与思想深度,还有一点资质并非可有可无,那就是会写文章。风格可以因人而迥异,但兼及真诚、逻辑与修辞,却是最基本的要求。晚清以降,专业化成为主流,“文”和“学”彻底分家,留下很多遗憾。

        我借用过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的说法,“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再略为发挥——不仅“良史”,所有治人文学的,大概都应该工于文。陈垣、吕思勉、钱穆、饶宗颐这四位名家,若只能给一个头衔,当然是历史学家。但其对于古典中国的体悟,以及诗文趣味和表达能力,一点不逊讲授古典文学的中文系教授。

        随着现代大学的一统天下,今天中国的读书人,即便一心做学问,也很难再走陈、吕、钱、饶的路子。进大学,选专业,拿博士,写专著,当教授,做课题,评院士,成权威,然后就是意气风发地行走江湖。这当然是一种成功,可这种成功无意中压抑了另一种可能性,即主要通过自学,崛起于草野间,凭借过人的聪慧与毅力,精骛八级,神游四方,最终成为大学者。

        撰写此文,除了向这四位有学问、有自信、有精神、有气象的大学者致意,也是在追怀一个已经逝去的学术时代——眼下的中国,越来越强调规则,越来越看重学历,越来越炫耀金字招牌,越来越忽略本应十分强大的自我。请记得饶宗颐喜欢书写的自家所撰《偶作示诸生》诗里的截句:“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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