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对夫妻是中国人,原先是旧金山市场街附近一家中餐馆的同事,男的当厨师,女的当侍应生,日久生情。老板退休后,他们接手经营,把婚也结了。
我和朋友,在他们的菜馆开张的那天去庆贺。那是下午三点多,午餐的峰期已过,我们和两个新人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站着交谈。老板娘不时撩开门帘,看看餐厅里的客人。丈夫因操劳过度,眼睛带血丝;妻子瘦小精干,汗水使得刘海粘在额前。初上创业路,承受的艰难不说我也明白。离开时,我要和老板握手,他伸出左手,解释说,最近右手疼得厉害——拿锅铲太久,伤了筋。归途中,我和同来的朋友谈起他们,眼睛湿润了。不是怜悯,而是由衷的钦佩。
这对夫妇婚姻开始不久,前路漫长。我一直以为,世间姻缘,以“同甘共苦”为上等,为极品,为理想境界,不存在谁养谁,谁欠谁之类的计较。两个并无血缘的生命,合为一体,从事一种叫“家庭”的平凡事业,这是最默契的合作,最为可歌可泣的姻缘。辛劳、体贴、眷顾,日复一日地积累,传播下去,成就所有家庭成员的美满人生。
尽管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但要把婚姻维持到最后不易,让它在各个阶段都焕发特有的魅力尤其困难。于是,“鲜克有终”成为大问题,好在,榜样不少。
去年秋天,遇到移民比利时30多年、退休以后回国养老的作家章平。我告诉他,2011年初冬,一次文学庆典中偶遇他和太太,他们夫妻并肩而立的画面、对过去的简单交代,竟叫我莫名地感动。章平不解。我说:“想起你和太太去国之初,正当青春年华,在异国他乡开中餐馆,一干就是30年。太太管餐厅,你当大厨。你在餐期空档,戴着围裙在厨房一角码字,长篇小说、新诗源源而出,成就非凡。你太太管家,教育孩子。直到两人鬓发斑白,依然牵着手。”章平笑说:“这有什么?柴米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嘛!”
世间姻缘,比“门当户对”好一百倍的,是从卑微、贫困、不幸的少年夫妻到云淡风轻的“老来伴”。如果说,共患难是进行曲的华彩乐章,那么生活中的琐屑、平淡,就是从头到尾的铺垫,危机四伏是它,必不可少更是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命运的咒语,被牵手的老两口骄傲地颠覆了。
(《广州日报》12.4 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