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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7月20日 星期六

    被打败的人

    《 文摘报 》( 2019年07月20日   07 版)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铃声响得刺耳,帕克小姐走向听筒,一个愤怒的声音带着爱尔兰北部尖锐的语调在听筒里吼道:

     

        “让法林顿上这儿来!”

     

        帕克小姐回到她的打字机旁边,对一个伏在办公桌上写东西的男人说:

     

        “奥莱恩先生叫你到楼上去。”

     

        那男人低声嘟嚷了一句“见他的鬼!”,向后挪了挪椅子,站起身来。他站直身子时,显得又高大又魁梧。他掀开柜台板,穿过顾客,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办公室。

     

        奥莱恩身材瘦小,戴一副金丝眼镜,脸刮得干干净净,红润的秃头看上去像只搁在文件堆上的大鸡蛋。奥莱恩先生迫不及待地说道:“法林顿?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老是让我抱怨你呢?请问,为什么你没有准备好鲍德利和科万之间的合同?我告诉过你四点之前一定要准备好的……还有另外一件小事!好好记着,你吃午饭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不是一个半小时。我真想知道,你一顿饭要吃几道菜!记住我的话了么?”

     

        “是的,先生。”

     

        奥莱恩先生又把头低到他那堆文件上面。法林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颗秃光光的脑壳,估量它经不起什么打击。突然,一阵无名的怒火涌上他的喉咙,但很快又过去了,之后便觉得非常地干渴。他了解这种感觉,知道晚上一定要痛饮一番才行。

     

        他脑袋里糊里糊涂,心已经漫游到灯火辉煌、杯盘叮当的酒店之中。这是个应该喝烈性酒的晚上。他奋笔疾书,但到五点钟的时候,他仍然有十四页未抄。该死!他不可能按时完成。他想大声咒骂,或者用拳头使劲砸什么东西。他太愤怒了,竟然将“伯纳德·鲍德利”写成了“伯纳德·伯纳德”,结果不得不换一张纸重抄。

     

        他觉得浑身是劲,单枪匹马就可以把整个办公室除掉。他的身体极想干点什么,想跑出去与人打斗一场。他一生中所有的屈辱都在激怒他。他的冲动达到了顶点,似乎非得来一次纵情的发泄……他沉迷在自己的想象里,别人叫了他两遍他才回答。奥莱恩先生和德拉科尔小姐站在柜台外边,所有的职员都转过身来,期待着某种事情发生。法林顿从桌边站起身。奥莱恩先生开始了一连串的咒骂,说是少了两封信。咒骂非常刻薄而激烈,法林顿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恨不得挥拳砸向面前这个矮子的脑袋。

     

        “告诉我,”奥莱恩先生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瓜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法林顿的目光从那位女士的脸上扫到这个鸡蛋似的小脑袋上,然后又扫了过去;突然,他几乎还没有意识到要说什么便脱口说出了一句妙语:“我觉得,先生,”他说,“你不该问我这么一个不合适的问题。”

     

        一时间,所有的职员们都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大吃一惊(说这句妙语的人同样也大吃一惊),奥莱恩先生脸红得像朵野玫瑰,他的嘴不停地抽搐,俨然像个盛怒的侏儒。他在法林顿面前挥动着他的拳头,最后看上去像是某种电机的球形旋钮在颤动:“你这个没有教养的流氓!我马上就要收拾你!你等着瞧吧!你必须为你的无礼向我道歉,否则你立刻滚蛋!我告诉你,要么滚蛋,要么向我道歉!”  

     

        法林顿觉得自己的处境太坏了。为了刚才的无礼,他不得不低头向奥莱恩先生道歉,可是他知道.那样一来整个办公室会对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马蜂窝。他恼恨自己,恼恨其他每一个人。他的生活今后将像是一座地狱。

     

        他觉得他那庞大的身躯又在渴望酒店里的舒适。夜雾已经开始令他感到寒冷,他想着是否可以在奥尼尔酒店里借些钱。天已太晚,很快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弄钱了。突然,在他的手指抚弄他的表链时,他想到了弗里特大街上的特里·凯利的当铺。

     

        他快步走过坦普尔酒吧狭窄的小巷,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他们全他妈的可以滚了,因为他要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夜晚。特里·凯利当铺的职员说“值五个先令!”但当者坚持要六个先令;最后实际上还是给了他六个先令。他兴高采烈地离开当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得意扬扬地观看街上的景象,神气傲慢地盯着走过的年轻女职员。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预想他如何向他的伙伴们讲述发生的事件:“于是,我就看着他——冷冷地,一点不急,我对他说,‘你不该问我这么一个不合适的问题’。”

     

        努赛·弗林听完故事后,敬了法林顿半杯,说这是他听到过的最有趣的故事。过了一会儿,奥豪劳恩和帕迪·利奥纳德来了,于是又把故事向他们重述了一遍。正当他们又在点酒时,突然闯进一个人来,竟是希金斯!当他表演奥莱恩先生如何在法林顿面前挥舞拳头时,每个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法林顿用浑浊的醉眼看着大家,面带微笑,不时用下唇吮掉挂在胡须上的酒滴。

     

        苏格兰酒家关门之后,他们便折向目力根酒店。这时,门外走进两个头戴大檐帽的年轻女子,法林顿的眼睛不时向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游动。当她离去的时候,她碰到了他的椅子,于是她以伦敦口音对他说,“哦,对不起!”他望着她离开,希望她能回头看看他,但他失望了。他咒骂自己没钱,怨恨自己请人喝了那么多酒,连他的朋友们谈些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不愿意回家。当他从旁门进去后,他发现厨房里一无所有,连炉火都快要灭了。他冲着楼上吼道:“爱达!爱达!”

     

        他妻子是个小个子女人。丈夫清醒时,她常对丈夫吆五喝六;要是丈夫醉了,她就忍气吞声。他们有五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从楼上跑了下来。

     

        “谁呀?”法林顿问,一边透过黑暗张望。

     

        “我,爸。汤姆。”

     

        “你妈呢?”

     

        “她到教堂去了。”

     

        “点上灯。黑洞洞的干吗不点灯呀?别的孩子都睡了吗?”

     

        灯点亮之后,他砰的一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喊道:“晚饭给我吃什么?”

     

        “我这就去……做,爸。”小男孩说。

     

        他怒冲冲地跳起来,用手指了指炉火:“你把火弄灭了!真的,我得教教你怎样再把火弄灭!”

     

        他一步跨到门口,抓起放在门后的拐杖。

     

        “我得教教你怎样把火弄灭!”他说,一边卷起袖子使胳膊运动自如。

     

        小男孩哭喊着“嗷!爸!”,边哭边绕桌子跑着躲避,可是他追着他不放,终于抓住了他的外衣。小男孩狂乱地四处观望,但看到无路可逃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哭喊着说:“别打我了,爸!我……我要为你祈祷‘万福马利亚’……”

     

        (《都柏林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出版 王逢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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