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老人的尊严

    如今物质赡养在城市里大抵不成问题，多数老人都有养老金，我的长辈却有例外者，如我的母亲和伯母都没有退休金，后来又都年迈孀居着，就得靠小辈赡养。

    我母亲多儿女，尚不用愁，伯母却是孤身一人，尽管伯父去世前变卖了红木家具、首饰等为遗孀留下一笔遗产，但能应付得了多久？所以伯母的余生由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包揽下了，除了一起过日子，我们还贴零花钱给她。老妯娌和小辈之间其乐融融。

    然而即便如此，伯母孤寂感仍时时袭来，经常一人关在楼上房间里，靠一副宣和牌“打打五关”“拆拆乌龟（独自玩的骨牌游戏）”捱度时光，不然就盯住伯父的遗像和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发呆。母亲经常让她下楼来，坐在客堂里和左邻右舍一道说说话儿。

    后来，伯母越来越老了，生活起居都需要人侍候，经常会出现便溺失禁的状况。这是最让她难堪之事，她出身大家，人又长得端庄清爽，一辈子没受过大的波折和屈辱，怎么容忍得了不可抗拒的衰老邋遢呢？她经常自怨自责，掩掩藏藏，把尿湿屙脏的裤子和床单东塞西塞。我母亲比伯母小十岁，手脚尚利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便不动声色地把伯母藏起来的脏裤和脏床单等秽物偷偷取出来洗了，或者让我妹妹一并收拾清爽了。那时我妹妹尚有些抱怨，母亲就让她休要出声，千万不要伤害了伯母的自尊。

    伯母经常坐在藤椅上盘桓时光，冬天在藤椅上垫一个棉垫，夏天在藤椅上铺一张竹席，即便如此，藤椅仍经常被她尿湿。我妹妹见了会禁不住嚷嚷：“哎呀呀，姆妹（苏州话对伯母的称谓）呀，你怎么……”妹妹话未说完，我母亲立即打断妹妹的话道：“哪里的话，是姆妹勿当心泼翻的茶水。”妹妹立即会意，接着母亲的话茬咕哝说：“哎呀，姆妹怎么勿当心泼翻了茶水呢？弄得藤椅上全是水渍。”伯母便自责：“真是的，年纪一大就勿连牵（苏州话，意为做事不靠谱）茶杯也拿勿稳哉。”

    而后，妹妹就侍候伯母把湿内裤替换了，伺候她午睡了，接着就将她的藤椅和坐垫冲刷晾晒干净。所以好一段日子，伯母经常会有茶水泼翻在藤椅上的事发生。我们兄弟姐妹也习以为常。

    伯母寿终正寝了，若干年后，母亲也遇到伯母的境况，小辈们又重拾了“茶水泼翻在藤椅”的说法，母亲心里当然明白，也受用了她传授给儿女们的善意。

    老人们虽然智商和行为皆返归幼稚，做人的脸面和尊严却不会降低，为小辈者必须予以尊重。许多年前，我岳父住在康复院，我多次去探视，看到那里的护工在处理老人们的卫生事宜时每每粗手大脚，大开大阖，不顾隐私，有的老人虽不能说话抗议，只会咿咿呀呀乱喊，我却能从喊叫声中听出几许的悲愤。我会以小辈的名义向当事的护工严正指出，你的服务对象如果是你的父母，你也会这样不顾其尊严吗？

    （《新民晚报》6.29 吴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