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谈判的谋略博弈

    1945年8月14日，国民党总裁蒋介石发出电报，邀请共产党主席毛泽东去重庆谈判。皮球从重庆踢到延安，怎么答复都难。中共中央判断，蒋介石发动内战的决心已下，这个电报不过出于两项目的:一个是借口毛泽东不去重庆，将战争责任嫁祸于共产党；如果毛泽东去谈判，就给予共产党几个部长席位，迫使共产党交出军队，而后予以消灭。另一目的，就是利用谈判拖延时间，以便调兵抢占沦陷区地盘。

    毛泽东如何应对？除了人所共知的新闻报道之外，还有许多谋略秘密……

    智窃密电码

    明知双方谈不拢，却还是请你来谈，这就是谋略手段。搞谋略就要用情报，提前掌握对手的动向。蒋介石明里发给毛泽东电报，暗里还有另外一封电报同时发到延安，电令驻延安的中央军联络参谋，探问毛泽东的真实态度。抗战期间国共合作，八路军编入国民革命军系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蒋委员长有权向八路军派出联络参谋。这联络参谋其实就是情报官，任务就是侦察八路军和中共中央。国民党驻延安的联络参谋周励武和罗伯伦，这几天在延安四处打探毛泽东动向，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毛泽东不可能去重庆。延安干部个个都说:这个重庆谈判就是老蒋设下的鸿门宴，让你钻进去砍头咧!于是，二人给重庆发去密报:毛泽东不会去重庆谈判。

    国民党联络参谋住在边区政府的交际处，成了重庆设在延安的公开情报官。金城领导的交际处，职能是接待外来高级宾客，做统战和外交工作，也要监控这几个明码标签的特务。中社部人手不够，陕甘宁边区保安处派人协作。杨黄霖任招待科指导员，在交际处指挥十几个服务员，借用工作之便就地监视。对象外出时，就由便衣队支部书记王林在外跟踪盯梢。多重眼线密布，几个国民党联络参谋的一言一行都纳入边保视线。

    两个联络参谋经常偷偷发报。负责技术侦察的边保七科把设备隐藏在杨黄霖的窑洞就地监听。可是，那联络参谋使用的密码等级很高，边保和中社部的内线也没有掌握。边保尝试破译始终不能成功，又试图搞到密码本。可是，那两人警惕性很高，外出总是把密码本随身携带，边保无法得手。

    驻扎延安，对于过惯享乐日子的联络参谋，实在是个苦差事。可是近来，这苦日子渐渐有所改变，伙食越来越好，服务员还帮助晒被褥，就连机关的舞会也来邀请。两个联络参谋心情逐步放松，出去跳舞兜里还揣着厚厚的密码本，就显得不雅。交际处特意邀请两人去郊外的杜甫川游玩。前脚一出门，后脚就进屋，杨黄霖利落地打开铜锁，从箱子里找出密码本。贫困的延安连照相器材都缺，厚厚的密码只得用笔抄。两个参谋游玩归来，沿途边保的密哨像烽火台一样通报回家，交际处这里密码还没抄完又得赶紧恢复原貌。好在有高级领导配合。八路军总参谋长叶剑英出面，邀请宴会邀请看戏，两个联络参谋高高兴兴出门，这边厢立即开锁开抄，搞了三次才全部抄完。联络参谋与重庆电报往来，有些通过延安电信局。边保在电信局中安排的情报力量把电报稿子秘密抄写下来送到边保，军委二局再对照密码破译。这样，延安就掌握了联络参谋同重庆的全部绝密通信。

    《三国演义》有一场蒋干盗书的好戏。赤壁大战前夕，曹操派蒋干去拜访周瑜，暗中侦察情报。那周瑜假装喝醉，把一封假信泄露给蒋干……蒋介石这联络参谋也蒋干般传递了假情报。8月23日，判定毛泽东不来的蒋介石第三次致电延安:“兹已准备飞机迎迓，特再驰电速驾!”假戏大唱，锣鼓喧天，中央广播电台反复播发，各报纷纷转载。一时间，蒋介石的和谈善意传遍中外，美国苏联呼吁中国和平，国内的中间党派也心思大动……从重庆舆论高地发出的电讯，炮火般覆盖延安。

    同日，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决定毛泽东去重庆谈判。还决定由刘少奇代理毛泽东的职务，书记处增补陈云、彭真二人；这是预先防备毛泽东和周恩来被扣押的组织措施。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在美国大使赫尔利、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长张治中的陪同下，乘飞机到达重庆。

    蒋介石倒弄了个手忙脚乱。这邀请本来是一出假戏，没想到毛泽东来了个假戏真唱。本料定毛泽东不来就没有准备台词，可共产党却拿出早已拟就的整套剧本。于是，由重庆提议的国共和谈，却按着延安的方案推演。造成蒋介石被动的重要原因，就是国民党驻延安联络参谋的那些电报。毛泽东得知蒋介石已经上当，才给了蒋介石一个突然袭击。

    三路齐发

    变主动为被动的蒋介石，却并不担心。蒋委员长另有军事大谋略——先行抢占沿海大城市。飞机运官，军舰运兵，美国派军舰和飞机为蒋介石紧急运送军队。先进南方的广州、福州、上海，再抢北方，9月13登陆青岛，9月30日登陆天津，10月1日登陆秦皇岛……这些共产党军队包围的城市，纷纷嵌入中央军的强大力量。谈判放在重庆，蒋介石在自己家里调兵遣将，毛泽东却远离总部，慢慢谈吧。

    对付蒋介石这一招，统帅身入敌营，那是最大的人质，蒋介石乘机进攻解放区怎么办？反击的时候未免投鼠忌器。毛泽东去重庆前，叮嘱这些不放心的将领:“你们在前方打得越好，我在重庆越是安全。”不怕开打，将领们心里就有底了，赶紧奔赴前线，备战去也。毛泽东8月28日飞往重庆，刘邓三天前飞到山西，下了飞机就赶往战地，当天就发出电报指挥战斗。

    战将就位，统帅出行。8月28日，延安机场，半个延安城的干部都来送行毛主席。此行重庆，并非冒失。中共中央根据各方面情报判断，蒋介石的邀请不是诱杀，而是拖延，拖延时间以便抢地盘。共产党方面也要拖延，拖延内战的步伐，争取人民的利益。

    山西一路，重庆一路，第三路是东北。中共中央一直高度重视东北，东北是日军侵华的后方，是中国的重工业基地。28日，刘少奇送行毛泽东后，又送行首批赴东北干部。29日，中共中央从延安向各地发出指示，准备调往东北的干部和部队应迅速出动，秘密进入东北。这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苏军突然进入东北，日军放下武器，国民党鞭长莫及，东北各地出现政权真空，先行进入的共产党就占据先机。9月14日，刘少奇主持中央政治局讨论，决定把全国的战略重点放在东北，南下部队和干部立即转往东北。重庆谈判期间，延安与重庆之间电报往来频繁，毛泽东和刘少奇在两地同步运作，默契合作。刘少奇提出“向北推进，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毛泽东和周恩来立即复电同意。中共中央紧急调动数十万干部和军队大举出关。去重庆谈判，去前线备战，去东北抢占，中共三路齐发。

    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谁能抓住谁就能改变历史。可是，历史机遇出现时大家都在抓，谁能抓住，还得比本领，比谋略。

    “内战第一枪!”

    此刻的重庆，正是风谲云诡。谁能料到，就在紧张的谈判日程中，一方的主角失踪了。蒋介石说是要休息几天，把毛泽东甩在重庆，带着夫人宋美龄飞走了。蒋介石此刻的谋略是打，不止在北面打上党，还要在南面打昆明。蒋介石此飞，直抵重庆南面的西昌。百忙之中去西昌，蒋委员长不是为了疗养，而是为了西昌南面的云南。

    举国抗战，蒋介石得以收编各地军阀，到抗战胜利时，全国只剩两块地方蒋委员长还不能完全说了算。西北的陕甘宁边区，始终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西南还有个云南省，从人事到财政到驻军，都由地方政府决定。那云南省主席龙云独领一方，对蒋委员长不即不离，对外支持中央抗日，对内号称“民主堡垒”，还说不赞成独裁统治。现在抗战胜利了，蒋委员长要一统天下，那就要解决延安和昆明这两地。延安是国民党的前方大敌，那云南却是国民党自己的后方，先打谁呢？实力无比的蒋委员长，再也忍不得慢腾腾各个击破。双拳齐出，一拳打北面的上党，一拳打南面的昆明。

    就在毛泽东飞抵重庆那天，飞机落地又起飞，美国大使赫尔利匆匆飞到昆明，拉龙云也来重庆，说是充当谈判的第三方。可惜龙云不肯去，我云南省主席的使命是建设云南地方，不是什么国共之间的第三方。龙云心里有定见——“听宣不听调”!这是中国古来的地方割据势力对付朝廷的绝招。我地方可以听从中央的宣示，却绝不让中央调走我的兵力。到了国民党时代，地方势力的警惕性就更高——“当兵的怕分散，当官的怕开会。”

    抗战八年多，龙云居然没到重庆一次。现在就是美国人亲自来保驾，龙云还是不离昆明。对付龙云这种座山虎，老蒋也有高招——调虎离山。接受抗战胜利果实，有个象征事件——受降。举行仪式，接受日军部队的投降，接过受降地区的军事管制权。这受降无比光荣，又非常实惠，受降区就是抢来的地盘。中国战区的总司令蒋介石，绝对不准八路军和新四军受降，却派出自己的亲信大将，到中国各地受降。按照波茨坦公告的国际受降安排:北纬16度线以北由中国受降。这个区域包括除东北以外的所有中国领土，还包括日军侵占的越南北方和琉球等。蒋委员长把赴越南受降的光荣任务，交给云南。“听宣不听调”的云南省主席龙云，遇到了一次难以拒绝的调令。

    共产党提醒了，周恩来派华岗向龙云进言:要防备老蒋的调虎离山计。龙云的部下也建议，不要把滇军全部开到越南，要留下些部队看家。这些好意，龙云都心领了，却都不接受。龙云的爱国心强烈，滇军出省抗日，龙云叮嘱领兵军长卢汉:不惜牺牲，图立大功!现在国家需要我滇军出国受降，云南岂能不顾?何况，出省滇军已经在光荣受降了。出国受降，那是比国内受降更大的光荣。入越受降，滇军的行军距离最近，到境外肃清敌人也利于巩固云南边防。中央调动滇军，按说也是顺理成章。

    龙云下令滇军出动，卢汉率领第一方面军出发，共8个师。龙云判断，抗战刚刚胜利，那老蒋也不至于立即发动内战。卢汉带走了滇军的全部主力，龙云还嫌不够，又要自己的大儿子龙绳武也出国，把守备省会昆明的一个师也带走。1945年9月8日晚，以云南将士为主力的20万中国大军，在卢汉的统一部署和指挥下，分数路向越南北部挺进。9月18日，越南河内，前法国驻印度支那总督府邸，中国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卢汉接受驻越日军的投降。卢汉身旁是盟军代表美英将领，身后来宾席位，胡志明等越南临时政府要员观礼。

    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出国受降。正在滇军高兴的时候，蒋介石却要对滇军的家乡下手了。重庆谈判正在进行中，9月27日，蒋介石飞到距离昆明很近的西昌，部署对龙云动兵。10月3日，杜聿明率领中央军在昆明动武，围攻省政府所在地五华山，强迫龙云离开云南去重庆。内战第一枪打响了。

    上兵伐谋

    蒋介石同时进攻上党和昆明，两地的境遇却迥然不同。昆明九华山事变，中央军武力攻打地方政府，强迫一个省主席离开驻地到陪都，从而顺利地控制了云南地方。遭遇蒋介石的谋略暗算，龙云显得处处被动。蒋介石主动发出重庆谈判的邀请，龙云不敢去，蒋介石以此为借口发动武力攻击。其实，龙云也并非完全没有准备，在滇军出国受降的时候，就与卢汉达成默契:一旦老蒋觊觎云南老家，出国的滇军就回省勤王。可惜，蒋介石又先走一步棋。卢汉在越南带领的八个师，回国后路已经被中央军堵住了。谈不能谈，打不能打。龙云被迫离开家乡，到重庆军委会当了个有名无实的参议长。云南省的新主席卢汉尽管是老主席的表弟，但中央军已经浩浩荡荡开进云南，卢汉连个昆明警备司令都任命不了。

    毛泽东的谋略，则是变被动为主动。重庆谈判，面对蒋介石的假意邀请，来了个假戏真唱，赢得舆论的拥护。上党鏖兵，情报战掌握先机，把老蒋的突然袭击，变成请君入瓮的伏击战。又能谈，又能打，毛泽东应对裕如。

    其中的重要原因在情报。龙云情报不灵，中了老蒋的调虎离山之计。而毛泽东的老虎却是插上了情报的翅膀，猛虎添翼。上党战役激烈进行时，中共在太原城里的909情报站时刻盯紧阎锡山军队的动向，刚刚送出第一份七千援兵的情报，又发现阎军有诈，赶紧送出第二份援军两万的情报。10月3日，刘邓得知敌军增兵的情报，赶紧调整部署，增调陈再道的冀南纵队。中央军委部署贺龙等部出动，牵制阎军。

    同日，昆明，中央军突然对龙云动武，龙云发电报宣布杜聿明叛变，召唤越南的卢汉和云南各地的保安团队出兵勤王。只可惜，通信线路全被切断，电报都落到杜聿明手中。

    上党战役大胜，毛泽东在重庆底气充沛。10月10日，国共协议签署。这天，毛泽东与蒋介石会谈到深夜，放心大胆地留宿蒋介石的官邸林园。不但深入虎穴，还敢在虎穴睡上一夜。10月11日，毛泽东飞离重庆。延安城倾城而出，欢迎领袖平安归来。此刻，龙云依然被扣留在重庆，还丢了云南的地盘。

    重庆谈判，一场现代中国的谋略博弈。“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次攻城。”蒋介石发起重庆谈判，正是“上兵伐谋”之计，通过谈判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如果对手不肯来，就“伐交”，调动国际大国力量压迫对手就范。可是，毛泽东来了，并没有如蒋所愿交出军队。蒋介石索性祭出“伐兵”次策，突然袭击上党地区。可是，情报屡屡失密，战场屡屡失败。战场、舆论场，蒋介石两线博弈都失了分。

    抗战时期，相对国民党中共尽管处于弱势，但情报保卫系统一直比对手先行一步；到了抗战胜利，正是炉火纯青时；既能知己又可知彼，始终掌握战略先机。抗日战争使中国进入世界大战，中共也拓展视野；从地下工作走上公开舞台，统战工作面向国内各阶层包括中上层，外交工作对话欧美大国。公开与秘密结合，中共秘密战线始终对国民党保持高度警惕，而且艺术性地做到斗而不破，不战而屈人之兵。

    （《同舟共进》2018年第11期  郝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