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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5月18日 星期六

    走向托尔斯泰

    《 文摘报 》( 2019年05月18日   07 版)

        ■胡冰霜

     

        戴维是一位文学中年,20世纪90年代初从加拿大来到乌兰巴托当教师,常年讲授俄国文学,主攻托尔斯泰。蒙古国的冬天很长,当大雪封住蒙古包低矮的门,他只好闭门独酌。春天来了,一有机会他就与牧民们结伴豪饮忽必烈白酒、成吉思汗啤酒、伏特加等。渐渐地,他变得无法自控,仿佛着了魔,展现出性欲过剩、暴力和死亡的倾向。这些阴影笼罩着他,也引起了众人不安。

     

        彼时,戴维属于蒙古国的一个NGO教育协会,NGO决定将他遣返回国。对他而言,遣返当然是奇耻大辱。当NGO的领导正式与他谈话时,他暴躁地回答:“如果我有支手枪,就立即自尽。”于是,NGO的领导找到我,希望我能评估和处理戴维的酒精中毒状况,并护送他回国。他们正在为他预订最早的一班飞机,希望后天一早就能登机。临走前,领导再三嘱托我这几十个小时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千万别发生意外。

     

        戴维当晚就住进了医疗站旁边的小客栈,常有南来北往的病人们在此栖身。客栈的门房是个结实的蒙古小伙子,他连声道歉说这几天下面两层楼的暖气管道坏了,只好让我们住在三楼。夜雪纷纷,我在楼下的雪地上转悠了好一阵,望见三楼戴维的房间里透着灯光,想起他赌咒自杀的话,实在悬心,干脆爬上楼去看看。他在收拾行李,我没看到酒瓶,也没闻到酒气。房间里铺天盖地全是书,大部分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他面色发红,双眼炯炯有神,我便坐下来认真听他谈俄国文学。他不时地站起、坐下、踱步、挥手,思维清晰,了无倦意,直到窗外出现了一抹晨曦。看来他一直在寻找另一片星空、另一种超越的生活,他灵魂里仍充满了能量和希望,一如中年的托尔斯泰。

     

        今晚怎么度过呢?我想起他昨晚说自己今年春天曾在乌兰巴托大学讲俄国文学,深受学生崇拜。于是,我忙打电话请NGO领导去找几位大学生来医疗站送送老师,希望戴维能在学生们面前维持老师的良好心境和形象。几位学生很快就来了,医疗站里热闹起来。有个女生特意朗读了戴维创作的英文诗歌,关于冻土、冰河、村落、生命、希望、不朽……接下来,他们又朗诵起普希金的诗:“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戴维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好似夜空里的星星在闪闪发光。他侃侃而谈,不时地挥笔书写。看来理性和判断力回到了他心中,诗歌果然具有很好的治愈效果。

     

        飞机要坐几十个小时,我必须要准备简易的急救包,以及口服和注射的镇静药。我突然意识到,戴维已经有一两天没喝酒了。不知道他平时酒量多少,假如在飞机上突发恶性的戒断综合征就麻烦了。我想带上一小瓶伏特加,可又担心无法通过机场安检,就在包里放了一盒包装完好的含酒精的酸奶。万一他出现高热、震颤等戒断症状,就临时让他喝点儿,缓解一下。上飞机前,我递给戴维一个小纸袋说:“这儿有两片催眠药,咱们要坐几十个小时飞机,如果你感觉烦躁和不舒服就吃一片。如果你精神好,干脆写点儿东西。高空写作的机会难得。”他点点头,把药放进贴身的内衣里。我随身携带行李,按最顺手、最明确的方式逐层码好了药品、注射器和其他器械,时刻准备着应付突发状况。上了飞机,戴维就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便写了一大叠纸,看来精神极好。几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莫斯科机场。候机期间,他依然在纸上不停地写,甚至顾不上吃饭喝水。

     

        几小时后,我们登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在浦东机场转机安检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时,我迅速通过了安检,回头一看,发现安检人员把戴维的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原来他们在按电脑摇出的随机数字仔细抽查行李,戴维的恰好被选中了。安检人员搜出一把瑞士军刀,当然要没收。戴维的脸色由红转紫,由紫到青,由青变白,且呼吸粗重,鼻翼翕动,似乎行将发作。我赶忙走上前去对安检人员说:“抱歉,这把瑞士军刀请你们帮忙暂存,我过两天就来取,然后寄给他。”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我们随即登上了前往温哥华的飞机。刚刚坐稳,戴维又埋头狂写起来。我坐在他后排,起初还紧盯着他的后脑勺,后来就睡着了。“医生,醒醒,我们到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戴维叫我,接着他幽默地问我:“你也吃了两片药吗?”等我完全清醒过来,他已经提着我们俩的行李往前走了。

     

        到了温哥华的精神病院,戴维开始在门厅里走来走去,困兽般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我头皮发紧,连忙把头上的帆布帽摘下来,上前跟他说:“你看,这顶帽子是乌兰巴托的病人送我的。这边天气冷,不如你拿去戴吧。”他先是一愣,随即对我悄声耳语:“如果我戴上这顶帽子,他们会把我关得更久。”看来他还没丢掉幽默感。稍后,我又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继续拖延时间:“这条围巾是中国丝绸制作的,上面印了很多汉字‘福’,送你作个纪念。你也可以把它送给家中的姐妹。”他眼睛一亮道:“啊,我没有姐妹……对,这个‘福’字可以保佑我,我要把它挂在病房的床头上。”他接过围巾,端详起上面各式各样、龙飞凤舞的“福”字。

     

        几个月后,我收到他的信:“感谢这次治疗,我总算把酒瘾彻底戒掉了。出院后我就回了家,陪母亲待了一段时间,现在准备完成博士学位,主修俄国文学……”几年后,他果然完成学业,如愿去了俄国,并且在托尔斯泰的故乡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一所学校里谋得一份教职。他住的地方离托尔斯泰故居不远,常去那里散步,一步一步真切地走向了托尔斯泰。

     

        历经艰辛,戴维终于找到自己的精神高地,学会游刃有余地处理生活的琐碎和艰辛,逐渐克服了心中的躁动、脆弱、虚无和绝望,完全摆脱了酒精的控制。或许可以说,他因着托尔斯泰的伟大呼唤而修成了正果。

     

        (选载七)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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