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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3月23日 星期六

    夕阳无语

    《 文摘报 》( 2019年03月23日   07 版)

        ■蒋勋

     

        1970年以前,我对台静农先生是十分陌生的。那时台湾的文艺在政治钳制下,30年代大部分的作品都被列为禁书。1972年我赴欧洲读书,开始有大量机会在巴黎的图书馆借阅中国近代的文学作品,我得以完整地看《鲁迅全集》,在他的杂文、札记、书信中陆续读到“台静农”这三个字。

     

        鲁迅集子中看到的台静农,是一个才华极高的文学青年。然而这个文学青年不只关心文学,他满腔热血,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未名社”,参与《莽原》杂志的编务,译介外国文学,从事创作。因为理想的坚持,在那政治迫害的年代,他数度被诬下狱。

     

        1976年我回到台湾,不多久,台静农先生早期的小说在台湾重新刊印出版了。台湾一群思考文学与社会关系的作家自发地汇成一种反省的力量,广义的“乡土文学运动”从现代诗的检讨与反省开始,陆续扩及不同领域的艺术。然而我尚未见过台先生,只知道他在台大。

     

        一天偶然经过一家裱褙店,看到橱窗中悬挂着一副对联,字体盘曲扭结,仿佛受到极大阻压的线条,努力反抗这阻压而向四边反弹出一种惊人的张力。笔画如刀,锐利地切割过茫然虚无的一片空白。我一下子想到李白《行路难》中我甚爱的一个句子:“拔剑四顾心茫然。”生命的困顿、沮郁、挫折,理想幻灭后的自苦,像虚空旷野中狼的嚎叫,凄厉尖锐,却又连回音也没有:

     

        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

     

        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

     

        这是我第一次被静农先生的书法震动了,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中国书法成为一种美学的理由。书法是隐晦,书法又是锐利的批判,作为一种美学,它常常在政治禁无可禁的年代,自在点捺撇画中留着生命的斑驳与锋芒。以后《雄狮美术》整理在台湾的前辈书画家,我就推荐了台静农先生。《雄狮美术》上讨论台先生书法的一篇文章发表后,我在台中接到台先生寄赠的书法:一件中堂,写的是《石门颂》,一副集宋人词的对联:

     

        鸿雁在云鱼在水,

     

        青梅如豆雨如丝。

     

        我匆匆回台北谢他,才第一次走进台先生在温州街十八巷宿舍的简朴书房。

     

        台先生的相貌倒是与他的书法不同。他有一种宽坦平和的大气,待人特别从容自在,行书中顿挫奇崛的刚硬在生活中是看不见的。此后我从台中北返,大都要到温州街十八巷台先生的书房坐一坐。他的书房很小,写字兼读书的一张书桌也只是一张普通的办公桌。我问他这样的书桌如何写大字,他自嘲地说,也曾经用活动栓键加了一块板,原以为撑开后面积较大,方便写字,结果并不好用,因此还是袭用老法,写一个字拖一下。有一次他写了一张十二公尺全张的中堂,十分高兴,便唤我去看。把整幅字拉开,房间容纳不下,便拉开了日式纸门,一直展放到卧房去了。有几位朋友随我去过台先生住处,在他简陋朴素的书房坐过,都惊讶于他在四十余年中如此读书、写字、做研究,大家都不敢再随便抱怨自己书房不够大云云了。

     

        徐国士兄为台先生栽了两缸荷花,放在院中,有一段时间长得不好。我和几个朋友每年三月间就去帮忙下肥,用旧报纸包了鸡肥塞在荷缸内的泥泞处。台先生怕麻烦别人替他做事,看着我们一手污泥,总是忙着端水拿毛巾。今年二月,我从贵州回来,知道台先生搬了家,又患了病,便去看他,也顺便带了鸡肥。下肥的事弄妥当,我在院中洗了手,上屋去看他,他已十分憔悴疲倦,身上穿了孔,带着管子,很不舒服,但仍招呼我坐,先感叹地说:“不能再喝酒了”,接着谢我照顾荷花,若有所思地冒出一句:“也好,再看一次荷花吧。”

     

        台先生对生死看得很淡。数年前,台师母在台大医院去世,台老师在电话中告诉我细节,遗体随即在医院火化,亲友奠仪只收外函,现金全数奉还。台先生在电话中细谈师母病情及临终过程,语调平静,他似乎知道我关心,又不要我特别回台北看他,因此把事件说得特别平静仔细,情感至深,到了生死大限,仿佛也只能如此。

     

        1989年年底,知道台老师一住四十余年的宿舍要被收回改建,心中就有些担心,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突然改换熟悉的环境也许是难以适应的吧。果然,年初搬家不久他就病倒了。最后几次去新搬的家看他,他已在断续的昏迷中,家人告诉我他常常昏睡着不愿醒来,必须不时把他叫醒。他的长子益坚兄一次引我到卧房,嘱我叫醒他。台老师醒来,认出是我,握我的手,忽然感慨地说:“以前有四句诗,现在终于懂了。”他因食道癌恶化,发声很不容易,咿咿哦哦念了四句诗,我只听出是七言的,却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看他那么费力发声,我也只有不断点头。台先生留给我最后的话语竟是我永远也解不开的四句诗,我应当追问,却没有追问。

     

        走在嘈杂混乱的街市中,很想绕到温州街十八巷他的旧书房再坐一坐。然而,温州街十八巷的旧居已夷为一片平地,只剩下一些残瓦碎砖了。

     

        (选载三)

     

        (《蒋勋散文》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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