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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12月29日 星期六

    午餐往事

    《 文摘报 》( 2018年12月29日   07 版)

        ■【英】毛姆

        我上次见到她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是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想我几乎会认不出她来。她兴致勃勃地跟我谈了起来。 

        “瞧,自从我们初次相见已经好多年了。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俩都不年轻啦。你还记得我初次见到你吗?你请我吃的午餐。” 

        我能不记得吗? 

        那是2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巴黎,靠写作挣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她读过我的一本书,并曾跟我写信谈论该书。我回信向她致谢。随即我又收到她的一封信,说她路过巴黎,问我是不是愿意中午请她在福伊约餐厅吃顿便饭。

        福伊约餐厅是法国参议员光顾的地方,去那儿吃饭远远超过我的经济能力,以前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我当时受宠若惊,况且年纪太轻,还没有学会对一位女士说个“不”字。我当月的生活费还有80法郎,一顿便餐花不了15法郎。如果我后两个星期不喝咖啡,还是可以对付过去的。 

        她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年轻。她的外表与其说美貌动人,毋宁说丰腴魁伟,气宇非凡。菜单拿来时,我大吃一惊。价格比我预料的要高出许多。但她的话使我宽了心。 

        “我午餐从不吃什么东西,”她说。 

        “哦,可别这么说!”我慷慨地回答。 

        “我从来只吃一道菜,或许来点鱼还行。我不知道他们有鲑鱼没有。”    

        啊,吃鲑鱼的季节还没有到,菜单上也没有,但是我还是问了侍者。有,刚刚进了一条头等鲑鱼,这是他们今年第一次进这种货。我为客人叫了一份。侍者问她在鲑鱼烹制的当儿,要不要吃点别的。 

        “不要,”她回答说,“除非你有鱼子酱,鱼子酱我是从不拒绝的。”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知道我是吃不起鱼子酱的,但我不便跟她直说,我吩咐侍者务必拿鱼子酱来。我自己则点了菜单上最便宜的一个菜,那就是羊排。 

        “我看你吃肉是不明智的,”她说,“我不知道你吃了羊排这种油腻的东西后还怎么工作。我不赞成把肚子撑得太饱。” 

        接着而来的是饮料问题。 

        “你想喝点什么?”我依然客气地问道,但算不上热情。 

        她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的医生只让我喝香槟。” 

        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有点发白了。我要了半瓶,顺便提及我的医生绝对禁止我喝香槟酒。 

        她吃了鱼子酱,又吃鲑鱼。她兴高采烈,大谈艺术、文学、音乐。但我心里却在嘀咕,不知这顿饭要花多少钱。当我的羊排上来时,她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 

        “我看你习惯中午吃得很多。我肯定这样不好,你为什么不效法我的样子,只吃一道菜呢?我相信那样你会感觉好得多。”

        “我是打算只吃这一道菜,”我说。这时侍者又拿着菜单走了过来。 

        她轻轻地一挥手,让他走开,“我可不能再吃什么东西了,除非他们有那种大芦笋。” 

        我的心一沉。我曾在店里见过芦笋,我知道它贵得可怕。过去我每见芦笋,常常馋涎欲滴。

        “夫人想知道你们有没有那种大芦笋,”我问侍者。 

        我竭尽全力想使他说没有。他那张教士般虔诚的脸上展露出愉快的笑容,他用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他们有又大、又好、又嫩的芦笋,简直是罕见的珍品。 

        “我一点也不饿,”我的客人叹道,“不过如果你执意要请我吃,我也不反对吃点芦笋。” 

        我便点了这道菜。 

        我们等着芦笋烹制好送上来。我突然惊恐起来。现在的问题已不是我还能剩下几个钱来维持这个月的生计了,而是我的钱够不够付账。要是我差十法郎,不得不向客人借的话,那就太难堪了。

        芦笋端上来了,又大又多汁。我一面看着这个邪恶的女人大口大口地将芦笋往肚里塞,一面彬彬有礼地谈论着巴尔干半岛戏剧界的现状。她终于吃完了。 

        “喝点咖啡?”我说。 

        “好,就来一客冰淇淋和咖啡吧,”她回答说。 

        到这时,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为自己叫了咖啡,为她叫了一客冰淇淋和咖啡。 

        “你知道,我坚信一点,”她边吃冰淇淋边说道。“当一个人吃完一顿饭站起来时,他应该感到还没有吃得十分饱。” 

        “你还饿吗?”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噢,不,我不饿。你知道,我不吃午餐。我早晨一杯咖啡,然后到晚上用餐,但我午餐向来最多只吃一道菜。” 

        接着,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当我们在等咖啡的时候,那个领班侍者,带着满脸奉承的笑容,拎来满满一大篮子特大的桃子,其色调之瑰丽犹如一幅意大利风景画。当时桃子肯定还没有到上市季节,只有上帝晓得买它们得花多少价钱。不过很快我也晓得了,因为我的客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拿了一只。

        “你看,你已经塞了一肚子肉,”——她是指我那可怜的一小块羊排——“不能再吃什么了。而我只不过来了点小吃,我还可以再品尝一只桃子。” 

        账单来了。付过账后,我发现剩下的钱连付点像样的小费都不够了。她的目光在我留给侍者的三个法郎上停了一会儿,我知道她会觉得我是个吝啬鬼。可是等走出餐厅,我面临着的将是整整一个月的开销要支付,而口袋里却分文俱无。 

        “你学学我,”她边握手边说道,“午餐顶多只吃一道菜。” 

        “我会做得更好,”我回敬道,“我今晚什么也不吃了。” 

        “幽默家!”她得意洋洋地大声说着,跳上了一辆马车。“你是个十足的幽默家!” 

        但是我终于报了仇。我自认不是一个爱报复的人,但是竟连不朽的众神也被触怒而干预其事时,我心满意足地目睹这个结局,想必也是可以原谅的了。现今她的体重已达二百九十四磅(约133公斤)。 

        (《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译林出版社2012年出版 傅惟慈/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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