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娅
和六第一次见面是2011年,我从北京回大理度假。一天下午,走在古城的博爱路上,看到六在榕树下弹琴,我在他面前放了一点钱。第二天经过那里,他还在树下弹琴,我又放了一点钱。第三天依然,但我放钱时,他拒绝了。
再次遇到六,他和妻子阿雅还有两个孩子已经在大理住了下来。那是2014年,我从北京搬回大理生活。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去柴米多集市买菜,从六手上接过几个茄子时,想起三年前我们见过面。离开摊位时,他提醒我:这是今年最后的茄子,吃完这几个就不要再吃了,冬天吃茄子会冷。几年后,我开始写六的故事。
六是日本千叶县人,本名上条辽太郎,后来迁居到大理,人们亲切地叫他“六”。他在城市里长大,十八岁和二十二岁先后两次离开日本,到澳洲、印度和中国旅行。他希望去不同的地方,遇到喜欢且适合自己的就住下来,依靠劳动和服务换取免费的食物和住处,用务农的方式随遇而安地生活几年。这促使他一路上不停地学习技艺、融入当地的生活。六喜欢这样的旅行——到不同的地方试验农业和小手工业的生产方式,满足一家人生活所需。种地是依靠经验的劳动,每到一个地方,至少要花两三年才能摸清当地的气候、土质、降水和风俗等。他有一个愿望——在亚洲、欧洲、澳洲、美洲和非洲都生活几年,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务农。
说到这个愿望时,六自言自语地算了时间:每个地方生活五年,加起来就是二十五年,七十岁时我的人生会怎么样?他有一股永远不会消退的少年意气。我想,这个人可能永远不会为生计这样的事情发愁吧。
六今年三十一岁了。他说:终于过了三十了。二十二岁时,六从神户启程,先到了上海。在市中心的一个广场上,他刚把弹琴的摊子铺起来,就来了两个工作人员。六明白这个地方不能干这行,就收拾好背包,买了火车票直奔昆明。到处都是匆忙的车流与行人,昆明也不是六想待的地方。有人建议他去大理,他连夜坐大巴到了下关,下车一看傻眼了——一样的高楼与城市街景。这就是大理吗?有人告诉他,他要去的大理还得再走七八公里。他又坐了一程公交车,一大早来到古城的人民路,第一个碰见的是在人民路上开酒吧的比利时人。六来到一条主街上准备摆摊弹琴时,又来了两个工作人员。他只好匆忙收拾摊子。这时一个人跟他说:我有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做音乐。这人叫木头,来自缅甸,忙很多生意。木头把六介绍给更多朋友,把他带进大理的生活圈子。
到大理一个半月后,六出发去泰国学按摩。他想,如果学会按摩,就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为房东和客人服务。如果一个人想依靠临时的劳动将自己的旅程延长,尽可能去更多的地方,就需要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艺。一个周末,同一个按摩学校的日本女孩子约六去公园里的按摩工作坊看看。去公园的路上,他们遇到阿雅。在一起几天后,阿雅就动身去印度了。六在泰国又待了半个月,然后骑自行车回大理。一路上有时搭个帐篷,有时帐篷也不搭,没有太多钱的旅行,大部分时候只能睡在野外。不过六喜欢待在自然里,自然里的声音和气息拉长了路途与体验的长度。沉寂的夜空、天幕上缓缓变化的星图、林木深处松鼠起跳的声音……动和静拉出一道细长的线条。热带的密林、河流和道路,空寂又曲折。回到大理,六高兴地告诉朋友:我会按摩了,我有女朋友了。
刚开始,六的服务对象是朋友和街坊。通过做按摩,他在大理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他总是背着一个可以随时铺开的棉布卷,骑着电动车,走村串寨为大家按摩,不过一天最多接两三个人的活儿,够生活就可以了。那时候的大理,找大钱难,找小钱还算容易。房屋租金和生活成本都不高,人民路上开店的人活得很轻松,随便做点什么小营生就能愉快地过下去。半年后,阿雅从印度来大理找六。他们在大理生活了六年,生了三个儿子。六用自然农法耕种着两亩水田和八分菜地,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基本依靠手工生产。只要甘愿承受日复一日的体力劳作,他们就可以自给自足地支撑起五口人的日常生计,过喜欢的生活。
(选载一)
(《六》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