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整个1445公里中越边境线,布设各种地雷达230余万枚,其他类型爆炸物48万余枚
“活着真好”。这句话常常挂在王清明嘴边。45岁的他,被地雷炸过三次,从16岁起,已经靠着一条腿生活了29年。
三十多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几乎毁掉了他的全部。父亲被越南兵打死,大伯被地雷炸残,大哥和他一起上山砍柴时,同样难逃地雷伤害。
相似的事情,在八里河村发生的太多了。
这个不起眼的边境小村落位于云南省麻栗坡县。此地山路崎岖,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村庄距离八里河东山的山头不过几百米,翻过山头就是越南,这里也被称为“80年代的上甘岭”。1984年4月28日拂晓的那场战斗,已经长久地淡出人们的视野,唯剩下遍布丛林、山野、田间的各种地雷。
战后三十余年间,地雷不时炸响,吞噬一个人、一条腿或是一只手。时至今日,还是没人能说清,这个村庄周围埋下了多少枚地雷。
往雷区里去
见到王清明时,他正脱下自己的假肢,坐在屋檐下乘凉。少了一截的腿被肉色布裹得严严实实,搭在另外一条腿上。
三次被炸的经历,清晰地刻在王清明的身体上,除了被炸断的右腿,他的左眼被炸瞎,左手被炸伤。
过去的二十多年,他最怕夏天。
天气一热,他晚上成宿地睡不着觉,只有靠冰敷,才能缓解。每天,他至少要用开水清洗那条断腿两次,否则,空气中总会漂浮着阵阵汗臭。
尽管如此,王清明从来没有把“痛苦”二字挂在嘴边。在“地雷村”,被炸伤的村民中,还能像他这样笑呵呵的,并不常见。然而,生活的现实,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有妻儿要养,又没有足够的耕地,王清明选择在山上的雷区开荒种田。
为此,他跟了一个名为王开学的师父。
一个人排雷
在八里河村,王开学声名赫赫。
他是当地最早一批自行排雷的村民。那时,战争还没有结束,17岁的王开学遭遇了生活的重大变故:父亲触雷身亡,母亲改嫁,堂叔王和光在他的面前被炸断了右腿。
“跟我一块长大的没几个了。”王开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他和地雷仿佛有不解之缘,从1987年第一次接触地雷起,就开始研究这些捡拾来的“致命武器”,观察各式地雷的外观,通过拆解,分析它们的内部结构。他的工具也很简单:一根铁丝,一把镰刀和一把钳子。起初,他只是偶尔去排雷,增加点经验。聊起第一次排雷的感受,王开学指了指自己的手说道:“抖得厉害。”
1991年,王开学结婚了。和村里其他年轻村民外出打工不一样,他选择留在村落。
王开学介绍,由于田间地头地雷太多,政府不能把雷区承包给村民种地,土地就被闲置了起来。
“谁能清除这些地的地雷,谁就可以在这里种地。”王开学从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中嗅到了商机。
此后二十多年间,王开学排雷的目的,从没有发生过变化:私利和梦想始终交融在一起。
一方面,他需要更多的地来种植经济作物,维持生计;另一方面,他希望排完这些地雷后,自己的下一代再也不用去触碰它们。
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排雷、种树,王开学逐渐有了一片两百多亩的土地。他说他会继续排下去,距离他的目标中越边境的界碑,还有一片长约一公里、宽约一百米的土地。“开拓完这里,我也就休息了。”
事实上,他的两个儿子早就想让他放弃了。或许是因为排雷的成就感,或许是可观的经济收入,王开学总会没完没了地去看他的地,用他自己的话说:“坐在树底下,点上几根烟,看着结出的果实,我做梦都会笑醒。”
过去,他是地雷的奴隶,现在,地雷似乎成了他的奴隶。
就是为了生活
王清明就这样和王开学走上了同一条路。在王开学的帮助下,王清明逐渐认识了地雷,包括俄罗斯地雷、美国地雷、越南的橡皮球地雷。
王开学最怕绊雷,一根细小的绳子藏匿在树丛中,脚一碰,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教会王清明,王开学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述技术要领。“你要先把地雷刨出来,慢慢转动里面的爆炸装置,必须岔开,取出雷管,千万不要压到正面。”在数十年的排雷生涯中,每颗地雷能承受多大的压力,王开学都一清二楚。“一般的防步兵地雷,不能超过2.5公斤的重量。”
和王开学不一样,王清明的腿脚不方便。对他来说,最头痛的事情,是要集中注意力,容不得半点马虎。他最讨厌鸟叫声,那样会让他心烦意躁。每次出工时,他们俩都不能带手机,周围一定要安静。
古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清明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2011年,王清明拆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颗地雷。那一刻,王开学以为王清明会发泄心中对地雷的怨恨,可结果出乎意料,王清明平静异常。
七年之后,王开学依然记得当时的那段对话。
“你害怕不?”王开学问。
“可能是被炸多了,不怕了吧。”王清明说。
“怎么样,还继续吗?”王开学又问。
“继续啊,总要生活。”王清明回答。
也就是在这一年,王清明很少听说有村民被炸了。除了军队和民间扫雷的合力之外,更多的是村民在饱受地雷之苦后,逐渐摸索出了它埋布的规律。
“这是用生命换来的结果。”王清明还是面带笑容,但明显地看得出笑容中隐藏的苦涩。
经过这几年的折腾,王清明也排出了二十多亩地,种上了经济作物。2017年,王清明的老婆怀孕了,为了照顾她,他停止了排雷。
“以后不做了,风险太大了。”王清明担心,自己的一次意外,会让这个好不容易撑起的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打开安全之门
2018年7月,八里河村开始变得燥热起来。王清明的假肢还没有更换,每年政府会无偿为他们更换一次假肢,但是他不知道,今年将会是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村。
1995年,在靠单腿生活6年之后,王清明才知道国家有伤残补助。相关部门下来了解后,给他定了四级伤残,一年能有两千多元来补贴家用。
在中越边境,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少。数据显示,仅云南文山地区边境一线,就有15个乡镇,142个自然村被雷区覆盖,因触雷伤亡人数达四千多人。
据统计,整个1445公里中越边境线,布设各种地雷达230余万枚,其他类型爆炸物48万余枚,“生死”雷区560余片,涉及国土面积达320余平方公里。
最近几年,村民间排雷的人数越来越少,这和边防排雷大队扫雷行动密切相关。从1992年开始到2018年,中国军队历经三次大范围的扫雷,开辟了一条条无雷的“绿色通道”。这也为穿梭于边境、参与边境贸易的村民,打开了安全之门。
(《南方周末》8.30 杜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