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哑巴

    ■【美】卡森·麦卡勒斯

    小镇里关于哑巴的谣言很多。前些年，辛格一直和安托纳珀罗斯在一起，他们一起上班、下班，除此之外，就是独自待在家里。与朋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辛格心里挥之不去。夜里，当他闭上双眼，希腊人的脸就浮现在黑暗之中。他的朋友已经走了一年多了。他想起过去和安托纳珀罗斯不快乐的时候，有件很久远的事在他脑海里出现了好几次。

    他们并非一直都没有朋友，有时，他们会碰到其他哑巴。那个哑巴名叫卡尔。

    这个年轻人在小镇的工厂里干活。两人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并约好在安托纳珀罗斯的店门口碰头。他们到达时，希腊人还没忙完，他正在店后的厨房里做牛奶软糖。安托纳珀罗斯把热乎乎的糖果切成小方块，卡尔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他。对此，希腊大个儿似乎很高兴，从油乎乎的刀刃上撕下一角软糖，递给了新朋友。他还为卡尔表演了个小花招，这是他取悦人的惯常伎俩。他指指炉子上那桶沸腾的糖浆，用手扇扇风，挤挤眼，表现出很烫的样子。接着，他在一盆冷水里蘸湿右手，插到沸腾的糖浆里去，又迅速地抽出来放入水中。他鼓起眼珠，卷起舌头，像是痛苦万分。他甚至攥紧右手，单脚跳动，整个房子都仿佛随之晃动。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伸出完好无损的手，拍拍卡尔的肩膀，表示这只是个玩笑。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天空灰白，空气冰冷，他们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雾。三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辛格在正中间。中途他们停下来了两次，辛格要去店里买东西，让另外两人在人行道等他。卡尔和安托纳珀罗斯拎着东西，辛格紧紧挽住两人的胳膊，一路笑个不停。他们的家十分温馨舒适，辛格开心地走来走去，和卡尔聊个不停。吃完饭后，两人坐下来聊天，安托纳珀罗斯在一边看着，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每过一会儿，希腊大个儿就慢吞吞地挪到橱柜那儿，倒几杯杜松子酒。卡尔坐在窗边，安托纳珀罗斯把酒杯推到他脸上，他才一脸严肃地抿几口。辛格从不记得他的朋友对陌生人如此友善过。他满心欢喜地幻想卡尔以后能经常过来做客。

    然而，午夜时分，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了。安托纳珀罗斯又去橱柜倒酒，结果却满面怒容地回来了。他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愤怒而厌恶地看着他们的新朋友。辛格试图和卡尔解释，以掩饰朋友奇怪的举动，但希腊人太锲而不舍了。卡尔缩在椅子上，抱着瘦削的膝盖，被希腊大个儿的怪相弄懵了。他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咽了几下口水。辛格问安托纳珀罗斯是不是胃疼，还是哪里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会儿。安托纳珀罗斯摇摇头，他指指卡尔，对着他做出各种下流的姿势，脸上的厌恶之情令人胆寒。卡尔害怕极了，畏畏缩缩。最后，希腊大个儿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卡尔抓起帽子就跑了。辛格在楼梯那里追上了他。他不知道怎么向这个陌生人解释自己朋友的举动。卡尔耷拉着肩膀，用鸭舌帽遮住了脸，有气无力地站在一楼大门口。他们无话可说，只好握了握手。卡尔就这样离开了。

    安托纳珀罗斯比划说，客人趁他们不注意，把杜松子酒都喝光了。不管辛格怎么劝说，安托纳珀罗斯都不相信是自己喝完了一瓶酒。希腊大个儿阴沉着脸，坐在床上，圆脸上乌云密布，大滴大滴的泪珠缓缓滴落下来。最后，他睡着了，但辛格在黑暗中却久久无法入睡。

    就这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卡尔。

    （选载二）

    （《心是孤独的猎手》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 魏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