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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03月24日 星期六

    喜宴

    《 文摘报 》( 2018年03月24日   02 版)

        我的故乡是离城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庄——瞿溪。瞿溪风俗淳厚,而对于城里人的礼仪、衣着,却非常羡慕而且极力模仿。在结婚大典中,“坐筵”可说是中心节目,仪式之隆重不亚于城乡。

        父亲当年在杭州做过一任“大官”,我又是他的独养女儿,因此地方上不论什么人家办喜事,都要用轿子把我这位“潘宅大小姐”请去撑场面。尤其是坐筵,更少不了我。本来,被请作坐筵客的,必须具备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姑娘要长得十分标致,年龄在十四五左右,已经定了亲,在半年内就要“做新妇”的最合标准。而我呢?小时候明明是个塌鼻子、斗鸡眼儿的丑小鸭,年纪还不满十一岁。只因是“官家之女”,这只丑小鸭也就成了坐筵席上的贵宾了。

        但有一件使我苦恼的事,就是每次赴坐筵时总感到自己的衣服远不及其他姑娘们的华丽。

        看她们一个个争奇斗艳,旗袍也好,裙袄也好,总是最时髦的五彩闪花缎。而我呢?永远是一件紫红铁机缎不镶不滚的旗袍,那是母亲的嫁衣改的。此外,还有一顶紫红法兰西绒帽,是父亲远远从北平寄回给我的。母亲说:“刚好配一套,再漂亮不过了。”

        我至今都不会忘记那非常“丢脸”的一次。那是我们邻村郭溪第一家富户张宅大小姐出嫁。我被请去陪新娘“辞嫁”(这是姑娘出嫁前一晚,告辞父母家人的一桌筵席,仪式比坐筵轻松,因为新娘是在娘家)。

        张大小姐是有名的美人儿,打扮成新娘,其美丽自不必说。此时,大堂上忽然一声高唱:“胡宅二小姐到。”我在人缝中定睛一看,轿子里跨出一位小姐,那高贵淡雅的装束,雍容华贵的神情,真使在场所有的女宾都黯然失色。

        坐筵时,胡二小姐挨着新娘,我被安排在她的下首,那意思就是胡二小姐的地位比我高,她是主宾。这时,我心里已经很不自在,倒不是忌妒胡二小姐,而是觉得自己这一身衣着和一脸的黑皮肤,实在没资格参加这豪华的典礼。我又不时偷眼望胡二小姐襟前扣的一大朵珠花和新娘领子下的钻石别针。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陪新娘了。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她一手牵一个姑娘,走到我面前,眯起近视眼看着我说:“你是胡二小姐的陪伴小姑娘吧?你跟我来,另外专有一席给你们的。”伴嫁连连摇手说:“不是不是,她是潘宅大小姐呀!”胡二小姐却低下头抿嘴儿一笑。我真恨透了那一笑,那里面包含了讥讽、得意与轻蔑。

        胡二小姐就在两个月后结婚,胡宅派了三次轿子来接,我死也不去。母亲只好自己去了。胡二小姐嫁到同村王宅。王宅请我坐筵,我也不去。我流着眼泪央求母亲道:“妈,您为什么不做件五彩闪花缎旗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一朵珠花戴呢?”

        母亲笑笑说:“你还小,等十五岁一定给你”。

        幸得没等到十五岁,父亲就从北平回来了。我一五一十向父亲诉了委屈。父亲马上带我进城,在一家最有名的裁缝铺里,给我定做了一件旗袍。再配上一双绽红亮片的白缎高跟鞋,顿时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塌鼻梁和斗鸡眼儿,自以为可以和凤冠霞帔的新娘比美了。

        十二岁那年的一次坐筵,给我赢来了无比的光荣。那是地方上一家大户娶儿媳妇,父亲也被邀请做特等贵宾。我们父女二人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往大门长驱直入,好不威风。坐筵时,父亲坐在新娘左首一席,另请四位年高德劭的客人陪他。我坐在正中一席陪新娘,右首是新郎的父母与长亲。

        在新郎新娘拜堂以后,照例要拜谒宾客亲友,主人第一个请的就是我父亲,司仪一声高唱:“潘宅大老爷请上座。”我的精神亦为之一抖擞,知道不久就将轮到我了。

        果然,在拜见平辈客人时,我是第一个被唱名上前的。“潘宅大小姐请。”我不像其他姑娘们的扭扭捏捏,而是踏着绽红亮片的高跟鞋,以最雍容大方的步子走上大堂,接受了新人的三鞠躬礼,也回了三鞠躬礼。管乐声中,我从容地走上去又走下来,两目平视,尽管手心冒着汗,却绝不露一丝慌张之色。我心里想:“你们看看我该比旁的姑娘不同吧!”

        回到新娘房里,我就听到有人在低声细语:“真奇怪,她怎么会变得漂亮起来?皮肤给白缎一映都白了,眼睛好像也不斗了。”

        尽管我对坐筵产生浓厚的兴趣,母亲却总不赞成父亲给我极力打扮。她认为女孩子家从小养成睥睨一切的虚荣心,长大后会害了她的。所以除了那一身豪华的“礼服”,她就没允许再给我做第二身。

        不久,我家搬到了杭州,从此我就没机会再坐筵了。直到如今,我仍不胜怀念我的白软缎绣梅花旗袍,更怀恋那件由母亲新嫁衣改做的紫红铁机缎夹袍和那顶法兰西帽子。因为那一套行头正象征我又憨又傻的童年,尤足以纪念我节俭简朴的母亲。

        (《烟愁》化学工业出版社 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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