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来,山东汉子黄友良在上海的身份始终是“卖煎饼的”。这些年,他雇了员工,给沂蒙煎饼里加芝士和培根,顾客从街坊阿嬷渐渐变成白领。可他的店面依旧在菜场巷道间不起眼的夹缝中迁徙。
黄友良的家乡是沂蒙山区一座名叫“油篓”的村庄。油篓村享有盛名的唯一原因,是村里1400多口人几乎散落在全国各地,用手摊煎饼换来家里的吃穿用度。黄友良家是村庄第一户走出去的家庭,转眼便是20多年。
日子的变化
1996年,黄友良一家来到上海,就图两件事:活下来和还债。14岁的黄友良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蹬40多分钟的三轮车,驮着比他还沉的黑煤炉,五点半赶到菜市场开摊。
一家人拼命赶早出摊,后来流动摊抓得严,黄家人租了600元一个月的固定摊位。在上海的头两年,黄友良家只能吃粗粮饼子和咸菜,摊煎饼剩的面糊都算是“好东西”。直到2000年,他们还清了债。父亲撕掉最后一张欠条后,去银行办了张存折。黄友良记得父亲握着红本本老泪纵横,“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玩意儿。”
黄家四口人没把这秘密掖着。黄守军带着上海赚得的微薄现金第一次回乡,就想着让村里的人赚钱,都富了,找自己借钱的人就少了。他开始在村里宣扬自己在上海的经历,撺掇乡邻外出谋生。结果第一年,就有好几家同样背债的男人跟着他来了上海。
油篓的村民们渐渐扎下了根,流动车被取缔后,大家渐渐搬进了固定摊点。再后来,一些生意好的家庭有了自己的门面。煎饼从1块5涨到如今5块起步,经营尚可的夫妻档,年收入从刚来时的一两万元,渐渐稳定到了现在的二三十万元。
日子的变化真切地体现在这张薄饼里:曾经又黑又重的煤炉被统一替换成煤气罐,再后来只允许用电。黄有良一家刚开始做饼时,里面夹的油条,很快换成了薄脆和鸡蛋。本世纪的头几年,人们喜欢加肉;可最近,培根和鸡柳又不再流行,豆芽海带金针菇等各色蔬菜成了新宠。
也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比如摊煎饼。手艺只传给临近市县的老乡。关键理由只有一个:唯有老乡开店,才会商议价格和位置,避免恶性竞争。
黄友良统计,这几年,先后有20多位老乡在他的店里打工,学会手艺后离开,其中不少人自己开店。在无依无靠的大城市里,摊煎饼的手艺是联系乡情的纽带,更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难以承受的房租
黄友良家的店虽然不大,但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到固定门面,他有些自豪。
刚来上海,父亲就告诫黄友良,煎饼摊得越薄越好,最好入口即化。20多年过去了,他努力抓住每一次机会,压力却越来越大。5年前外卖兴起,他提着十几袋食物冲进迷宫似的写字楼,最终绕了空中停车场,怎么都出不去。裤兜里的手机还不停响着催单电话,急得他想哭。
后来几家大平台开始有自己的外卖专员,黄友良又发现,平台拿走20%的抽成,还要拿30%的成本搞促销优惠。即使把自家小吃涨价、减量,钱最后还是被外卖平台赚走。
他的堂弟黄卫东在松江大学城开店。黄卫东说,两代四口人每天清晨6点起床,凌晨入睡,经营一家店铺,除去飞涨的房租和其他成本,二三十万元的年收入平摊到每个人头上,还不如打工的收益。他记得十几年前刚来大学城时,店铺的年租才1.8万元。如今房租涨了10倍,竞争远比过去激烈。
他们一家人也想过开分店增加收益,可浦东一处位置尚可的门面,年租大概三十万元,算上装修成本和启动资金,需要一次性投入六七十万元。一般的农村家庭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这也恰恰是油篓村民遭遇的窘境。油篓村60多岁的村委书记皱着眉头告诉记者,“煎饼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很多村民小本经营,拿不出营业执照和食品经营许可证,不得不另谋出路。大城市对店面规模和配套设备的要求越来越高,煎饼这种小本生意越来越难做。
这两年,黄友良的很多做餐饮的朋友回乡,临走时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过去即使在静安区中心,也有衣着稍显邋遢的民工来买煎饼,这两年已经看不到了。
上海近来唯一一次给予他极大的信心,是本地一家电视台前来拍美食纪录片。播出后,门店前排队的人数足足增加了一倍。不过几天后,卫生主管部门也闻风而来。当时还没有食品经营许可证的黄友良不得不再花20万元,重新整修店铺。
存不下钱
20年间,上海的煎饼售价大致翻了3倍;房价则翻了15倍——摊煎饼的手转得再快,也赶不上房价飞涨的速度。
如今的黄友良夫妻和两个孩子住在店铺附近的老楼,屋子十几平方米,一楼,背光,见不到太阳,白天也要开灯。一进门是两个孩子的书桌,旁边紧巴巴地塞着冰箱。
这间月租3500元的房子没有厨房,和其他街坊共用楼道里的洗手间。所谓“卧室”是孩子们书桌顶上隔出的一小片“阁楼”。全家四口挤在一起睡觉,平时在上面站不起来,只能坐着移动。长期住着这样的房子,黄友良承认,归属感逐渐消磨。
黄友良五叔家的孩子、90后黄刚倒不愿像上一代人一样想那么多。他早早结了婚,已有两个儿子。煎饼摊有时7点才开,哪天累了就索性不去。下午送外卖补贴家用,晚上就在家打游戏、看视频。
他在上海的时间远比老家长,却说攒够了在老家县城买房子和开店的钱就回去,可如今的收入,也只够一家四口勉强温饱,存不下钱。
(《中国青年报》3.21 程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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