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絮絮叨叨的外婆不同,外公身上散发着不易接近的气息。儿孙欢聚的时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房里敲敲打打,就是坐在沙发的一角看新闻,同众人保持着一些距离。
外公在场时,空气似乎格外紧绷。他走路时总是背着手,用力支撑拱起的背,一只脚在地上费劲地拖动。坐在藤椅上读书看报时,外公常拧着眉抿着嘴。他的话不多,一开口却常令周遭气氛瞬间石化。
亲朋在饭桌上推杯换盏相互恭维之际,外公会冷冷地冒出一句,“孔子弟子三千,能人七十二,不管承认不承认,人才永远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庸才。”家人劝他说话不要太直,他扔出一句,“拐弯抹角的那套我学不会,现在好多人只爱听好话,良药苦口,病入膏肓不吃苦药不行。”
外婆对此无可奈何。她嘟哝着向我抱怨,外公身上的零件都老化了,嘴却和年轻时一样锋利。
家里人不爱听外公讲话,但我是他忠实的听众。只有我俩在时,外公会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他读过的书,聊历史,解释他知晓的科学原理和乐理。时间的洪流里,众多细节已被湮没。唯有一张普通的烟纸壳在记忆中格外晃眼。
那天,我和外公坐在阴冷的平房里,外公摇头晃脑地陷入了沉思中。他掏出一张废旧的烟纸壳,用圆珠笔竖着写下两行小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外公严肃地对我说,“你要记住这两句话。”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直到今年过年,成为记者的我决定采访外公,才稍微体会了些外公垂暮之年的心境。人生的起起落落,让他在庙堂与江湖间浮沉。或因时代多舛,或因个性使然,外公最终归于乡野。
外公的求学之路颇为坎坷。他生于湖南宁乡,他的父亲曾上过黄埔军校,在国民党军中当过小官。外公幼时懵懂,因在姨妈家寄读受气,四年级时罢学从农。解放后,干了四五年农活的外公,下决心重拾书本。
外公有色盲,为了通过初中入学体检,他设法搞到了测试色盲的小册子,一页一页背下了所有内容。以91分的平均成绩初中毕业后,外公志愿填的是免学费包分配的中专,寄来的通知书上却写着湘潭一中几个大字。外公不服,一封信寄到湘潭地区招生办,强烈抗议录取安排。后来,另一封通知书悄然而至,外公被调录至机械工业部直属的湘潭电机制造学校。
到学校报到后,入学体检再一次卡住了外公。这次没弄到色盲册子,体检没过,学校让他回家。外公赖着死活不肯走。领导最终没拗过他。
四年中专的后两年,外公和同学被安排去了天津一家化学研究所。当时正值大跃进,学生除了学习,还要花大量时间在车间做工。外公对此不满,带头号召大家罢工,专注学业。
“我这个人很有一点反抗精神。”忆起学生时代的往事,外公爬满老年斑的脸上突然溢满血色。
他的人生没按有为青年的剧本行进。他被分配至湖南省物资局机电公司,却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每月25斤的口粮无法满足外公的需求。饥饿难忍的外公,主动申请精简下放,来到300公里外的湖北荒湖农场,放弃了十几年学业换来的干部身份。
外公的妈妈挨饿成疾,被接到农场时,已经太迟了。半年后,她在外公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文革”时期,外公的父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直到去世,平反通知书才寄来。
外公的后半生有些乏善可陈。长达15年的时间里,他在农场默默无闻地种地。直到村里办起高中,教师难觅,外公才登上讲台,后来成了教导主任。十几年后,随着村子衰败,高中被撤,他变成了初中老师。再后来,初中也没了,他成了小学老师。故事的最后,村小的学生也变得稀稀拉拉,外公外婆双教师的职位只能保一个,外公放弃了教书,在学校里开起小卖部,卖辣条和冰棍。
外公没成为体面的工程师,但他一辈子在漏雨的老房子里修修补补,按照自己的心意改造家电。即便不久前搬入舅舅买下的新房中,外公的飘窗上还是搁着一大堆自制工具,舅妈担忧着,电焊声迟早会响起。
飘窗上还搁着一摞发黄的书籍,里面夹着一本掉了皮的《现代汉语辞典》,那是某个孙儿上学时留下的。查阅目录没了,外公找来一个练习簿,工工整整抄下了所有部首目录。在练习簿最后一页,外公留下一小段话:“此目录补缺共五千八百多字,计历时四十多天实耗吾一番心血。望使用它时要十分珍惜,希能通过它充实自己的知识。黄翁述。”
外公的晚年时光常在医院度过。为了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废弃电线,外公用剪刀一根根剥去外面的橡胶皮,结果把手弄伤,在医院住了半月。三年前,他从一架不稳的梯子上摔下,坐了两年多轮椅。
他依然和时间较着劲。即便大雪纷扬,筋骨尚未恢复,外公仍会不顾儿女反对,摇着轮椅出门“锻炼”。外婆拿他无法,苦笑着向我重复外公常教育她的口头禅:“要学雄鹰,展翅高飞,不畏风雨,与天斗,与地斗。”
(《中国青年报》2.28 郭路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