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数十年生活节奏与生活方式的变化也波及到夜。夜深人静之时,细小的变化往往不易察觉,而岁月光阴正是在这种细微的变化中流过。何谓夜?大约应从晚上九点钟算起,直至午夜过后,拂晓之前。
生于北京,长于北京,最熟悉的当然是北京的夜。
春夜最怕的是风,最喜的是雨。北京的春风并不是那么和煦,尤其是夜间的风,摇曳着刚刚发芽的枝条,强劲地发出呜呜的声响。白天看到一树桃花初绽,与朋友相约次日去赏花踏青,忽来一夜大风,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晓来花落多少?几十年前北京的风沙特大,想着醒来又是一层尘土,也是一种不快的情绪。只有到了暮春的夜,才有了春夜的气息,但那时花事将尽,已是绿肥红瘦了。春雨却是好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天的雨大多是无声的。第二天醒来,又是一层新绿。
夏夜是短暂的,入伏之后更是闷热,夜虽短而难熬,盼的是能有微风袭来,每遇炎夏不寐,总是伫望星空,或在庭中看树叶是否摇动,无奈事与愿违,竟然没有一丝微风,只能摇扇解暑。
仲夏之夜最短,往往在闷热之极时忽然雷鸣电闪,暴雨骤来,这时无论是早已入梦的,还是反侧难眠的都会从床上跃起,迅速去关严门窗,以免雨水潲进屋里。此时听雨,有一种久旱逢甘霖之快。一片乌云散后又是月朗星明。复启门窗,凉意丝丝,暑气略消。此时正好入睡,只是已近拂晓。
秋夜渐长,变化也最大。初秋而闻蛙鸣,与盛夏似无大的分别。接下来就是秋虫了,主旋律当然是蛐蛐的叫声,偶尔也伴有蝈蝈。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秋虫的鸣叫,我总不免有些伤感,大概是络纬啼残,凉秋已到的缘故罢。仲秋是秋夜中最平静、然而也是最短暂的时光。中秋节过后,天气转凉,秋风渐至,与初秋竟成完全不同的气氛,风虽不大,却落木萧萧,残叶飘零。夜静之时,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拂晓之时,也总能听到清扫落叶的沙沙声响。每逢秋雨,霖铃有声,淅淅沥沥,时落时歇,想来晨起又添几分寒意。“夜阑卧听风吹雨”,最能引起各种不同的情绪,或怅惘,或悲悯,或慷慨,或感怀,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最是情致抒发的难眠之夜。
最令人怀恋的当是北京漫长的冬夜。
寒夜待旦,可以消遣的生活内容是无尽丰富的。如遇北风怒号,大雪迎门,则更添冬夜之趣。偶尔风雪夜归,屋内外温差和气氛迥异,更觉家的温馨。
夜阑人静,有远远近近数种声音会不期而至,显得格外清楚。一是野猫闹春的号叫,在冬夜之中尤为凄厉。第二种声音是婴儿的夜啼。多在深夜,时断时续,声音愈远,闻之愈真。这种声音却不讨厌,反而与长夜形成了一种和谐的美。声止,那婴儿必定在母亲的襁褓之中熟睡了。第三种声音是老人的咳嗽。寂静冬夜里,最能辨出邻里咳嗽的声音。感冒后的咳嗽多是短而促,而老年哮喘则是咳疾喘徐。第四种声音是十分偶然的,那就是夜行人发出的声音。窗外有人走动,会发出脚步声响,每遇下雪,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踩踏积雪所致,令人感到格外静谧。旧时照明设备很差,夜间行人不免心虚胆怯,于是总要哼上几句壮壮胆,“父女打渔在河下”“孤王酒醉桃花宫”是引车卖浆者流都会唱的。那时的人颇讲公德,这样的歌唱多在前半夜或拂晓之时,而且绝非引吭而歌之。
夜是生命的三分之一,夜是美的。
(《彀外谭屑》三联书店 赵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