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依我看来,现代以来最伟大的散文家只有一人,就是鲁迅。在鲁迅的手里,散文真正变成了一个强有力地表达现代人复杂经验的文体。可惜,鲁迅之后几乎是后无来者。散文的惰性太强了,因为它背负的是那个最深厚的“文”的传统。
我现在每逢写散文,都要给自己立一个规矩,不要写着写着,把自己写成一个古人了,尽量不要带古人腔,甚至不要带文人气。
我的那些露出了古人腔和文人气的文章,通常能够得到最多的表扬。但我觉得这是我的病,就是在散文传统中深深积淀着的陈陈相因的文人气的东西。这不是真的我,我在生活中不是这样的。但我在写文章时,苏东坡附了体,袁宏道附了体,那么多古人都在我身上,我花团锦簇地写下来,自己觉得写得很爽,大家都夸,但我自己对这个要警惕。
所以,每当我提笔之前,都对自己有个建议,我要写现代的散文,要让散文表达现代的真实的复杂经验。我觉得这样的文章更值得写。
100年来,我们还不习惯在散文中表达我们的复杂经验,袒露真实的自我。我们很容易就被沉重的“文”的传统裹挟而去,使文章变得优雅、平滑、顺溜、好看,但是,是假的。
当你有苏东坡等古人附体的时候,书写是没有难度的,但是当你要面对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而要把它的复杂性写得清澈,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我们的散文中充斥着套话、老调子,充斥着那些像滑行一样自我运转的东西。我们的文风,那些各种各样的文章,可能同有此病。
在写文章时,一定要告诫自己,我们要表达的是以前别人没有说过的、没有感受到的,现在我要想办法把它说出来,给它词,给它形式,给它逻辑,最后把它形成一篇文章。如果能够克服这个难度,你得到的一定是一篇值得写的文章。
你不仅得到了一篇文章,你也在这个写的过程中,更有力、更准确、更深入地认识了自己或者认识了事物。因为,你把表达困难、说不出来的地方说出来了,那你在这个世界上的道行、眼光和本事就都长了一层。
最庸常的生存,就是永远生活在别人的话里;最庸常的文章,自然也是永远在重复别人的话。
(《人民日报·海外版》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