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我出生在哈尔滨市一个建筑工人家庭,兄妹五人,为了抚养我们五个孩子,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外地工作,每月把钱寄回家。当时父亲的工资很低,每次寄回来的钱都无法维持家中的生活开支。我们五个正处在成长时期的孩子经常挨饿。
我家虽然穷,但母亲还是非常支持我读书。我从同学那里借来《红旗谱》,读过后才知道还有下集。我非常想看这本书的下集,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去找母亲要钱。
那天下午两点多,我来到母亲做工的小厂。进去一看,原来母亲是在一个由仓库改成的厂房里做工。厂房不通风,也不见阳光,冬天冷夏天热,每个缝纫机的上方都吊着一个很低的灯泡。厂房很热,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口罩,空中飞舞着红色的棉絮,所有母亲戴的口罩上都沾满了红色的棉絮,头发上、脸上、眼睫毛上也都是,很难辨认哪位是我母亲。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后来还是母亲的同事帮我找到了她。见到母亲,本来找她要钱的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什么事说吧,我还要干活。”
“我要买书。”
“梁嫂,你不能这样惯孩子,能给他读书就不错了,还买什么书呀。”母亲的工友纷纷劝道。
“读书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母亲说完把钱掏给了我。
拿着母亲给的钱,我的心情很沉重,本来还沉浸在马上拥有新书的喜悦中,现在一点儿买书的念头都没有了。当时我心里很内疚,就用母亲给的钱给她买了罐头。母亲看到我买的罐头反而生气了,然后又给了我钱去买书。
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以至后来参加工作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买回所有款式的罐头和点心。母亲把这些罐头擦得很亮,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几乎没有过一天幸福的晚年。老舍在写他的母亲时说,我母亲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我拿什么来写母亲。萧乾在写他母亲时说,他当时终于参加工作并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给母亲买罐头,当他把罐头喂给病床上的母亲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季羡林在回忆他母亲时写道,我后悔到北京到清华学习,如果不是这样,我母亲也不会那么辛苦培养我读书。我母亲生病时,都没有告诉我,等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去世……
如果我们的父母能长寿,到街心公园打打太极拳,提着鸟笼子散散步,过生日时给他们送上一个大蛋糕,春节一家人到酒店吃一顿饭,甚至去旅游,我们心中也会释然。爱是双向的。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没有孩子对父母的爱,这种爱是不完整的。父母养育孩子,子女尊敬父母,爱是人间共同的情怀和关爱。
(《总有一种柔软,让人生坚定从容》现代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