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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9月02日 星期六

    梁实秋谈中国人的吃

    《 文摘报 》( 2017年09月02日   08 版)

        梁实秋(1902~1987),著名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学者、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梁实秋的散文,文笔简约、平实,作风恬淡、雅朴,字里行间充溢诙谐幽默,三言两语道尽人生哲理,值得一读。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见《史记·郦食其传》,“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所谓天,乃表示其崇高重要之意。洪范八政,一曰食。文子所说“老子曰,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基也”,也是这个意思。对于这个自古以来即公认为人生首要之事,谈谈何妨?

     

        正阳楼的炰烤涮

     

        一过中秋炰烤涮就上市了,不过要等到天真冷下来,吃炰烤涮才够味道。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生意鼎盛,比较平民化一些,更好的地方是前门肉市的正阳楼。

     

        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陋巷,正阳楼的雅座在路东,有两个院子,大概有十来个座儿。前院放着四个烤肉支子,围着几条板凳。吃烤肉讲究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作金鸡独立状,然后探着腰自烤自吃自酌。正阳楼出名的是螃蟹,个儿特别大,别处吃不到。螃蟹买进之后要在大缸里养好几天,每天浇以鸡蛋白,所以长得个个顶盖儿肥。客人进门在二道门口儿就可以看见一大缸一大缸的“无肠公子”。平常一个人吃一尖一团就足够了,佐以高粱最为合适。吃螃蟹的家伙也很独到,一个小圆木盘,一只小木槌子,每客一份。如果你觉得这套家伙好,而且你又是常客,临去带走几副也无所谓,小账当然要多给一点。

     

        螃蟹吃过之后,烤肉涮肉即可开始。肉是羊肉,正阳楼的切羊肉的师傅是一把手,他用一块抹布包在一条羊肉上(不是冰箱冻肉),快刀慢切,切得飞薄。黄瓜条,三叉儿,大肥片儿,上脑儿,任听尊选。一盘没有几片,够两筷子。如果喜欢吃涮的,早点吩咐伙计升好锅子熬汤,熟客还可以要一个锅子底儿,那就是别人刷过的剩汤,格外浓。如果要吃烤的,自己到院子里去烤,再不然就教伙计代劳。正阳楼的烧饼也特别,薄薄的两层皮儿,没有瓤儿,烫手热。撕开四分之三,掰开了一股热气喷出,把肉往里一塞,又香又软又热又嫩。

     

        吃过螃蟹烤羊肉之后,要想喝点什么便感觉到很为难,因为在那鲜美的食物之后无以为继,喝什么汤也没有滋味了。有高人点指,螃蟹烤肉之后唯一压得住阵脚的是汆大甲,大甲就是螃蟹的螯,剥出来的大块螯肉在高汤里一汆,加芫荽末,加胡椒面儿,撒上回锅油炸麻花儿。只有这样的一碗汤,香而不腻。以蟹始,以蟹终,吃得服服帖帖。

     

        上面说到炰烤涮,炰或写作“爆”。是用一面平底的铛放在炉子上,微火将铛烧热,用焦煤、木炭、柴均可。肉蘸了酱油香油,拌了葱姜之后,在铛上滚来滚去就熟了,这叫做铛炰羊肉,味清淡,别有风味。在家里用烙饼的小铛也可以对付。

     

        东兴楼与致美楼

     

        东兴楼是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做的是山东菜。山东菜大致分为两帮,一是烟台帮,一是济南帮,菜数作风不同。丰泽园明湖春等比较后起,属于济南帮。东兴楼是属于烟台帮。

     

        别看东兴楼是大馆子,他们保存旧式作风,厨房临街,以木栅做窗,为的是便利一般的“口儿厨子”站在外面学两手儿。有手艺的人不怕人学,因为很难学到家。客人一掀布帘进去,柜台前面一排人,大掌柜的,二掌柜的、执事先生,一齐点头哈腰“二爷您来啦!”“三爷您来啦!”山东人就是不喊人做大爷,大概是因为武大郎才是大爷之故。一声“看座”,里面的伙计立刻应声。二门有个影壁,前面大木槽养着十条八条的活鱼。北平不是吃海鲜的地方,大馆子总是经常备有活鱼。

     

        东兴楼的菜以精致著名。炸胗一定去里儿,爆肚儿一定去草芽子。爆肚仁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各有妙处,这道菜之最可人处是在触觉上,嚼上去不软不硬不韧而脆,雪白的肚仁衬上绿的香菜梗,于色香味之外还加上触,焉得不妙?我曾一口气点了油爆盐爆汤爆三件。芙蓉鸡片也是拿手,片薄而大,衬上三五根豌豆苗,盘子里不汪着油。烩乌鱼钱带割雏儿也是著名的。乌鱼钱又名乌鱼蛋,蛋字犯忌,故改为钱,实际是鱼的卵巢。割雏儿是山东话,鸡血的代名词,我问过许多山东朋友,都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法,只是读如割雏儿。锅烧鸡也是一绝,油炸整只子鸡,堂倌拿到门外廊下手撕之,然后浇以烩鸡杂一小碗。就是普通的肉末夹烧饼,东兴楼的也与众不同,肉末特别精特别细,肉末是切的,不是斩的,更不是机器轧的。拌鸭掌到处都有,东兴楼的不夹带半根骨头,垫底的黑木耳适可而止。糟鸭片没有第二家能比,上好的糟,糟得彻底。民国十五年夏,一批朋友从外国游学归来,时昭瀛要大请客,指定东兴楼,要我做提调,那时候十二元一席就可以了,我订的是三十元一桌,内容丰美自不消说,尤妙的是东兴楼自动把埋在地下十几年的陈酿花雕起了出来,羼上新酒,芬芳扑鼻,这一餐吃得杯盘狼藉,皆大欢喜。只是风流云散,故人多已成鬼,盛筵难再了。

     

        致美楼在煤市街,也是属于烟台一系,菜式比东兴楼稍粗一些,价亦稍廉。我最欢喜的吃法是要两个清油饼(即面条盘成饼状下锅油煎)再要一小碗烩两鸡丝或烩虾仁,往饼上一浇。我给起了个名字,叫过桥饼。致美斋的煎馄饨是别处没有的,馄饨油炸,然后上屉一蒸,非常别致。沙锅鱼翅炖得很烂,不大不小的一锅足够三五个人吃,虽然用的是翅根儿,不能和黄鱼尾比,可是几个人小聚,得此亦是最好不过的下饭的菜了。还有芝麻酱拌海参丝,加蒜泥,冰得凉凉的,在夏天比什么冷荤都强,至少比里脊丝拉皮儿要高明得多。

     

        河南菜与扬州馆

     

        厚德福饭庄原先是个烟馆,附带着卖一些馄饨点心之类供烟客消夜,后来才改为饭馆。

     

        厚德福地方太小,在大栅栏一条陋巷的巷底,小小的招牌,看起来不起眼,有人连找都不易找到。楼上楼下只有四个小小的房间,外加几个散座。可是名气不小,吃客没有不知道厚德福的。厚德福的拿手菜,大家都知道,包括瓦块鱼,其所以做得出色主要是因为鱼新鲜肥大,只取其中段,不惜工本,成绩怎能不好?勾汁儿也有研究,要浓稀甜咸合度。吃剩下的汁儿焙面,那是骗人的,根本不是面,是刨番薯丝,要不然炸出来怎能那么酥脆?另一道名菜是铁锅蛋,说穿了也就是南京人所谓涨蛋,不过厚德福的铁锅更能保温,端上桌还久久地滋滋响。炒鱿鱼卷也是他们的拿手,好在发得透,切得细,旺油爆炒。核桃腰也是异曲同工的菜,与一般炸腰花不同之处是他的刀法好,火候对,吃起来有咬核桃的风味。后有人仿效,真个地把核桃仁加进腰花一起炒,那真是不对意思了。最值一提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味美,可是山东馆不卖这一道菜,淮扬馆子做的软儿或是炝虎尾也很好吃,但风味不及生炒鳝鱼丝,因为生炒才显得脆嫩。厚德福还有一味风干鸡,到了冬天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房檐下挂着一排鸡去了脏腑,留着羽毛,填进香料和盐,要挂很久,到了开春即可取食。风鸡下酒最好,异于熏鸡卤鸡烧鸡白切油鸡。

     

        玉华台是扬州馆,在北平算是后起的。玉华台最拿手的是汤包,从笼里取出,需用手捏住包子的褶儿,猛然提取,若是一犹疑就怕要皮破汤流不堪设想。其实这玩意儿是吃个新鲜劲儿。我平常在玉华台吃饭,最欣赏它的水晶虾饼,厚厚的扁圆形的摆满一大盘,洁白无瑕,几乎是透明的,入口软脆而松。做这道菜的诀窍是用上好白虾,羼进适量的切碎的肥肉,若完全是虾既不能脆更不能透明,入温油徐徐炸之,不要焦,焦了就不好看。不说穿了,谁也不知道里头有肥肉,怕吃肥肉的人最好少下箸为妙。

     

        玉华台还有一道核桃酪也做得好,当然根本不是酪,是磨米成末,柠汁过滤(不过滤则渣粗),然后加入红枣泥(去皮)使微呈紫红色,再加入干核桃磨成的粉,取其香。这一道甜汤比什么白木耳莲子羹或罐头水果充数的汤要强得多。在家里也可以做,泡好白米捣碎取汁,和做杏仁茶的道理一样。自己做的核桃酪我发觉比馆子里大量出品的还要精细可口些。

     

        中国人的家常菜

     

        我小时候,一位同学自甘肃来到北平,看见我们吃白米白面,惊异得不得了,因为他的家乡日常吃的是“糊”——杂粮熬成的粥。

     

        我告诉他我们河北乡下人吃的是小米面贴饼子,城里的贫民吃的是杂和面窝头。山东人吃的锅盔,那份硬,真得牙口好才行,这是主食,副食呢,谈不到,有棵葱或是大腌萝卜“棺材板”就算不错。在山东,吃红薯的人很多。全是碳水化合物,热量足够,有得多,蛋白质则只好取给于豆类。这样的吃食维持了一般北方人的生存。“好吃不过饺子”是华北乡下的话,姑奶奶回娘家或过年才包饺子。乡下孩子们都知道,鸡蛋不是为吃的,是为卖的。摊鸡蛋卷饼只有在款待贵宾时才得一见。

     

        我从前在北平认识一些旗人朋友,他们真是会吃。我举两个例:炸酱面那碗酱如何炸法大有讲究。肉丁也好,肉末也好,酱少了不好吃,酱多了太咸,我在某一家里学得了一个妙法。酱里加炸茄子丁,一碗酱变成了两碗,而且味道特佳。酱要干炸。又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吃薄饼,在宝华春叫了一个盒子,家里配上几个炒菜,那一盘摊鸡蛋有考究,摊好了之后切成五六公分宽的长条,这样夹在饼里才顺理成章,虽是小节,具见用心。以后我看见“和菜戴帽”就觉得太简陋,那薄薄的一顶“帽子”如何撕破分配均匀?馆子里的菜数虽然较精,一般却嫌油大,味精太多,不如家里的青菜豆腐。

     

        (《雅舍谈吃》梁实秋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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