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第一部雕塑作品集出版于1992年,其时她年届六旬。她历尽政治风波,从47岁才真正开始艺术创作。一个错失了自然生命最旺盛时光的艺术家,要想在后续的艺术生涯中“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这是我娘及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不仅挂在嘴上,而且融进生命的一句话。在一个正常社会中成长的艺术家已经进入成熟期,开始收获艺术成就和社会影响的年龄,我娘却还艰难地走在探索的路上。直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也就是50岁到60岁的十年间,她才陆续完成了《诗人艾青》《梦》《丁玲印象》《东方的邀请》《千手观音》等最成熟也最具影响的代表作。那十年间,将我娘的生活状态形容为心无旁骛、废寝忘食,绝不为过。
我娘执着地追求一种有意义的人生,而雕塑恰好被她认为是一桩可以帮助她实现人生意义和价值的事业。她的书房上挂着她自己书写的一句“座右铭”:感谢雕塑,让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这句话用水笔写在一块白色的塑料记事板上,就是可以随手写上,也可以随时擦掉的那种。可是,那块记事板已经在那面墙上挂了许多年,那句话始终写在上面。
女性从事雕塑事业,其实有点先天不足,体力上的弱势自不待言,女性相对阴柔谦抑的性格,似乎也不足以支撑优秀雕塑应该具备的那种磅礴张力和雄浑气度。我娘的作品在气势和力度上确实略显不足。少有的几件大尺度、大题材作品,如立在山东曲阜的《孔子列国行》,为了达到应有的力度,我娘在创作过程中几乎拼尽了“洪荒之力”。这种倾尽内力的作品注定不会太多,多了会要命。
我娘的一生,不太像活在这个世界。除了不会做家务,她还不会做在这世上存活需要做的几乎所有事情。与这种无能相配套的,是她的不谙世事和对他人的绝无恶意和毫不设防。
以我的感觉,我娘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这个纷乱的世界,她屏蔽了所有她不喜欢、不理解,也无法应对的纷扰,构筑了一个自己的世界。她以这个世界的眼光和逻辑,观察和表现尘世的一角。这一角也就被表现得仿佛脱离了尘世的纷扰。我想这就是总会有人被她的不那么磅礴的作品所震撼和感动的原因。总会有些人的心灵的某个角落,有着和她心意相通的纯净世界。
(《北京青年报》8.25 张天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