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

    ■王蒙

    《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说〈孟子〉》是王蒙先生重磅新作。八十多岁高龄逐字批改，反复推敲，力邀资深专家审读，确保新作的权威精准。对孟子及其著作《孟子》进行了精彩绝伦、睿智深刻的“王解”与“评点”。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王蒙解读：纵横家景春说：“瞧人家公孙衍、张仪，可真称得上大丈夫、大人物呀。他们一愤怒，连诸侯也畏惧。他们安宁下来，天下也就跟随着平安下来了。”

    孟子说：“那算得上什么大丈夫！你没有学习过礼吗？男子成人行加冠礼的时候，他的父亲要教导他以做人的道理原则。至于女子，是她们出嫁的时候由母亲来教导她们，她们出门，告诫她们：‘到了你的家，要恭敬自律，不可违背丈夫。’“以顺从为主导原则，这是女人的妇道。以天下为自己的宏大寓所，站立在天下的正义立场上，这样就要推行天下公认的根本大道。你能实现你的愿望理念，那就与民人一道前进落实；没有这样的条件，就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理念。不论什么样的大富大贵，不可能迷惑他的志向，无论什么样的贫穷低贱，也不能改变他的追求原则，无论什么样的威势暴力，也不可能屈服他的意志坚持。这才能叫大丈夫、大人物呀！”

    此段落反映了理想主义与实利主义、儒家与纵横家或法家、仁义论与实力论、王道与霸道的矛盾冲突。

    作为政治活动家的张仪等人，当然是成功人士。但是，从长远来说，不符合孔孟的理念。纵横家与法家，不可能带来王道仁政、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人民福祉。他们的成功是争夺到胜利，是对立面的惨败，是新的不安不平争斗的酝酿，而不是圣人君子们所追求的为万世开太平。

    这个逻辑本来听起来是颠扑不破的。但现实中、历史中不断发生道德家在争拗中失利，阴谋家、无赖、恶魔在斗争中取胜的令人齿冷的经验。只能这样说，老百姓是喜欢泛道德主义的政治的，儒者们是需要从学理上提倡泛道德主义的，违背道德底线的权力运作是不能长久的。但另一方面，如果忽视了权力的取得，你的讲道德的成果可能非常有限，最后，你算不算有道德本身就成了问题：“胜者王侯败者贼”嘛！在血腥争夺中失败的结果，不但是身败名裂，既丢镇压权又丢话语权，而且是祸延八方，损失伤害并非个人包揽得了。

    至于张仪等人，是不是有道德，是否具备几个不淫不移不屈的品质，孟子并没有举出例证。但孟子提出迎合主义、机会主义者绝对不是大丈夫，讲得好。在中国封建宗法社会中，一个士，一个君子，一个大丈夫，他们的主体性到底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岳飞是英雄，他的成就与悲剧下场决定于朝廷：文天祥是烈士，原因是他用生命殉了已经无力回天的大宋。他们当然是大丈夫，却又是窝囊的无计可施者。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苏秦、张仪，是数千年来公认的说客，他们精于权术、因势利导，成就了权力场的无本大生意。孔孟并非不是说客，他们的理念光辉灿烂，但实际操作相当有限。所以无人称他们为说客，而且孟子极其轻视说客。这里，孟子讲的是否大丈夫的问题是一个分水岭。苏秦、张仪他们是迎合诸侯们的权力欲，投其所好，挑拨离间，炮制战略策略，损敌肥己。而孔孟偏偏要与诸侯等权力大户辩论，力图让权力大户们改弦更张，走仁义道德至上的别样道路。孟子确有他的大丈夫处。

    （《得民心得天下》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