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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4月29日 星期六

    我和E君

    《 文摘报 》( 2017年04月29日   02 版)

        ■杨先让

        1981年一个秋气爽朗的日子,我接到一封由海员工会从美国转来的信件。原来是E君写来的。信中说:我羡慕你在祖国的怀抱中为她尽力……与祖国共祸福是幸福的。E君是我童年时代的好友。

        我们侨居朝鲜半岛的年月里,日本人是趾高气扬的统治者,朝鲜变成了日本国的一个民族,而中国人则经常被辱骂为“亡国奴”——当然我们并不承认。在这里,人们的贵贱是以不同的国籍来区别的。记得一天早晨,我们在仁川华侨小学列队升旗时,国旗上面增加了一条三角形的黄绸子,当旗子缓慢地在旗杆上升起的时候,我们的校长低头哭了。紧接着全体老师和同学,还有一些店铺的先生和伙计们,也站在操场一角哭着。

        朝鲜半岛是美丽的,但是在我们华侨心里,比起祖国来逊色多了。

        那时,我是个秃小子,而E君却与我不同,白净的脸庞,一双大眼睛。他是独生子,日语说得很好。父亲开西服店,上海人,全家都是基督徒。在那个异国,我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可能是1940年吧,中国人都在私下里传说电影院放映一个叫《西住站车长》的影片,特别出气。一个星期天,影院里坐满了中国人,当然也有日本人和朝鲜人。我和E君紧偎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前方的银幕。这是一个叙述在中国土地上打仗的故事。日本兵残杀中国乡民,席间有妇女在抽泣,男人在叹气。忽然银幕上出现了这样的镜头:一个日本军官,带领队伍前进,被一条河流挡住了。他手执竹竿,穿着马靴在水中探路。正在此时,一名隐蔽在小树林后面的中国游击队伤员,持枪对准他,“乒”的一声,日本军官应声栽倒在河里。影院里顿时一片掌声,孩子们高兴地叫了起来。E君忽然站在座位上高喊:“打倒日本鬼子!”人们沸腾了,每个中国人都像参加了一场胜利的战斗,忘记了一切。

        灯亮了,电影停映了。在座的日本人以退场表示抗议,朝鲜人旁观着一切。当天警备厅的人出出进进在中国弥生町前后两条街上,商会、领事馆忙开了。各商号请客,送礼,讲情。我们校长也在东跑西奔。后来是怎么平息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们每想起那一幕,心里都是痛快的。

        1944年初夏,正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我父亲认为朝鲜是个迟早会受到战火牵连的地方,决定让我回山东投亲求学。当时我和E君都在汉城华侨中学读书,记得为了那次的分别,我们不知在一起流过多少眼泪呢。

        在仁川码头上分手后,E君像失去了魂魄,羡慕我能回到祖国。第二年“八一五”日本投降,当地的中国人和朝鲜人兴奋非常,中国街上整整热闹了一个多月。美国兵接踵而来,同学们有的回国求学,也有的跟着美国佬作投机生意。E君慢慢由兴奋到苦闷,就在这时,他的家中出事了。五十开外的父亲,忽然和一个朝鲜女人勾搭上了,硬逼着E君的母亲离婚。

        1948年末,E君购到两张回国的货船票。当船离天津海域不远时,朝鲜船长得到电讯:平津战事吃紧,不宜靠岸。轮船转航驶向烟台港,岂知烟台早已解放。再向上海方向漂泊,电讯依然不佳。轮船在海上辗转半月有余,最后靠岸在祖国的另一方——台湾。

        母子俩举目无亲,开始了一个苦难的新的生活历程。

        十八岁的E君,带着母亲来到台湾。周围仍是一片慌乱,到处充塞着“国军”与美国兵,市面上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回国求学的美梦幻灭了。首先要为生活奔波,短短几个月,身边凡能变卖的东西全变卖了。后来母亲找到当女佣的地方。E君信中,是这样向我介绍他当时处境的:“……上帝让我回到了祖国,但这块土地又不像是我的乡土,在那里我饱尝人间冷热,每天挣扎在生死线上……亲爱的朋友,我摆过地摊、卖过报、当过抄写工、当过脚夫,最后还当过大兵,只差我不是个女人可以去做娼妓了。1954年,可怜的母亲惨死在街头。生活的压力和精神的打击,使我这个当初娇生惯养的少爷病倒了……如果因为我有罪,主给予我惩罚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罪呀!多少次我曾向死神伸手,但总有一个模糊的信念,那就是我怎能没有为祖国出点力就死去呢……”

        直至60年代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教会协助他来到了美国。人是不甘寂寞的,为了祖国不被分裂,他曾参加过反“台独”的活动。他说:在异国,尤其美国这样一个五颜六色人种的国家,歧视和被侮辱的现象比比皆是。怀念祖国的心情有增无减,祖国在他心中高于不爱自己的上帝。为国效力的心愿,“我是黄帝子孙”的感情更强烈了……

        70年代末,E君在教会一个慈善机构工作,被分派在为中国海员服务的部门。当第一次接触到由祖国大陆来的船友时,他简直像见到了神,兴奋得几夜不眠。“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船员那里了解到祖国的一切,而这一切对我又是如此新鲜。我也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打听到了你的消息。我为你骄傲,你已是一位画家了。……每次送走回国的船友,他们都带去了我对祖国的思念和祝福。”

        今年又接到E君的一封信,正值圣诞节后几天。E君在信的末尾写道:“……亲爱的朋友,由于主的安排,我们见面的日子可能近了,我不想一辈子游离在国门之外。虽然孤独长期伴随着我,祖国对我又是那么陌生,但祖国绝不会遗弃爱她的儿子的。我不能像那些有成就有地位的人士光耀国家,也不能只为了落叶归根而满足于将尸体埋在国土上,更不甘心只为了回国去观光游览。主给我的年月不会太多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为祖国出点力。请告诉我,国内的中小学校需要英语和日语教员吗?我每日都在祈祷早日踏上自己的国土,等着我吧!在祖国我唯一能找到的好朋友,拥抱你……”

        E君的信使我茫然,同时又有一种情绪使我兴奋。披上棉衣走出房门,雪下得正大,夜已来临。面前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色。慢慢地一位活泼的少年和一位瘦弱而坚强的老人形象,在我眼前由远而近交替出现,耳边又响起“我们是中国人!”“决不当亡国奴!”“长大了为祖国出力”“出力、出力……”的响声。

        (《我是岛里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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