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开始寻找自己的第一滴水了。再不找到那滴水,我就要干涸了。我知道这是我应该寻找的时候了。
一
现在正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相互拥挤着的人,最早从乡村走出来,都是一滴水,或者是一泓细流。我们从那里把自己流出来,是碰到了很多石头的阻拦和泥沙的堵塞的。就这样反复地受到石头和泥沙的阻挠,我们开始有点混浊了。终于流出了村庄,就有更多村庄以外的水不断地流进我们的身体和内心。
从乡村走进城市,我们就开始了对自己的塑造。那些幸运的人,可能会成为一个大款,一个白领,一个红人。然后,这些人就会产生一个很美好的想法,他们会想到要在乡村的边缘建一栋或买一栋别墅,会想到要开着他们的私家车回一次家乡。
这些住在别墅里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想回到乡村去,绝对不是。这些别墅,其实就是那些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城里人刻意在乡村地段竖起的一个精美巨大的道具,这个道具所演绎的,就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城里人对自己身份的一种准确界定。那些开着小车回到乡村的城里人,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想念家乡,他们的还乡,其实更是对乡村的一种深度的切割。他们想以这种风风光光的还乡,来表达和完成他们对于乡村的决绝。他们的那一滴水,就在这样的决绝中干涸了。他们不再要那一滴水了,他们要的是一条河流。
二
我从故乡晓塘冲走出来之后,就无数次想过要回到自己的家园里去。以前,我总是坐着开往家乡的班车回去的。下了车,往那个长满了枣子树的村庄走近的时候,我总是不敢抬头挺胸地走进我的家园,总觉得自己的还乡缺少了一种依附在我面部的光环,总觉得自己给家园带回去的,是我内心的一种暗淡。因为不能风风光光地回到我的故乡晓塘冲去,我只好把那种暗淡紧紧地关在我的心里,不让这种膨胀的虚荣像一只乡下麻雀一样到处乱飞。
回到故乡,我当然是很温暖的,但这种温暖就像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一杯开水,慢慢就变凉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后来每次回到故乡,我就会找一辆车回去。我觉得这样就可以把留在河流里的那一大部分自己给全部装进车里带回去。更加糟糕的是,因为装在车里的是用泡沫做成的我,这样的回家让我浑身都像插满了刺,又痛又痒。
于是,再后来,我就尽量不回家或少回家,尽量不把一个泡沫做成的自己带回去。
三
我记得每次回到故乡去,都会听说某某在城里打工就在城里买了房子,并且要把父母亲也接到城里去住。这就让我想到,那些人也和我一样,不再在乎他们心里那一滴水了,也开始厌恶那一滴水了,因为那一滴水已经无法养活他们的渴望了。
但我在回到乡下的时候,有时也听到另一种消息,说的是某某又回到乡下来了,城里的房子也卖掉了,并用那卖房子的钱在我们家乡建了一栋大楼房,里里外外都装了修,比他在城里买的房子气派多了。这样的消息总是让我黯然。
我知道某某们的选择是明智的,我却不能。虽然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把流出去的水再倒流回来,但我的水却被自己的内心给堵塞了,我的内心给我自己砌了一堵坚固的堤,这道堤挡着倒流,斩断了我的流向,我只能沿着村庄以外的河道一路迂回流淌,哪怕我穿越的河道里排列堆积着再多的石头和泥沙,我也无法绕道倒流,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愿让自己的水倒流,因为前面还有我一直渴望的一条大河在向我媚笑。
(《广州日报》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