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打工妹把自己称作“地丁花”。那是一种贴着地皮生长的小花,在农村随处可见,不娇艳,生命力顽强,就像地丁花剧社社歌里描述的那样,“一簇簇,伸展着身躯,努力开放”。
一群打工妹成立了打工妹之家,2011年,又成立了“地丁花话剧社”。“家政工就像地丁花那样普通,但春天来临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地上那些不知名却温暖人的小花。”话剧社的创办人成梅说。
在台上,她们把自己的故事攒成了剧本,自己演自己。
台词里的名字是谁,就是谁的真实经历
正在排的这出戏叫《打工五则》,是地丁花剧社近两年来的主打剧目。剧本是大伙儿在微信群里,你一句我一句“攒”出来的。起初,台词里的名字是谁,那段故事就是谁的真实经历。
后来,随着剧团成员的更迭,扮演者几乎全部更换。现在只有不到一半的角色,还是由自己扮演自己。
其中就包括了贾慧凤。
“我叫贾慧凤,家在山西临汾。1992年冬天,我在老家开了个服装店,专门卖童装,干了几年攒了些钱,我跟老公都辞了职,拿出所有的积蓄开了个饭店,可运气不好,干了6年,倒闭了,还欠了债,我就来北京打工,从头再来。”这是她的台词。
来北京打工那年,贾慧凤已47岁,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生活像是被重新洗了一次牌,为的是“听说每个月能有800多元”的收入。
她脸上常挂着笑容,眉毛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对生活中的种种波折,也只有一句话:“我这个人比较乐观,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么过呗。”
她遇见过一个雇主,是个83岁的老太太,长期独居,记性也不大好。从贾慧凤进门儿第一天开始,老太太防她就像防小偷似的。
老太太爱吃芝麻烧饼,有一回,冰箱里还剩下两个烧饼,半夜老太太觉得饿了,就拿了个烧饼出来吃掉了,第二天吃饭点儿到了,老太太一看冰箱里,怎么只剩下一个烧饼了呢,老人家已经把自己吃烧饼的事儿给忘了。
“她也没直说是我偷吃了,但话里话外的就是那个意思。”贾慧凤没办法,只好一点一点引导着老太太回忆,“我就问她,您昨晚是不是坐在沙发上了呀?您嘴里当时是不是嚼着什么东西呀?是不是就是芝麻烧饼呀?对喽,可不就是您吃了吗?”
老人总算想起来了,却又爱面子,眨巴着眼睛,就假装没这事儿了,也不提道歉,也不说要吃芝麻烧饼了。
贾慧凤有点儿无奈,但谁让人家是老人呢,谁让人家记性不好呢。
月嫂的故事多着呢
剧社里演出的剧本,讲的都是打工妹自己的故事。
最多的就是跟雇主磨合的故事。
有好雇主,热心善良,不会把家政工“当成下人看待”,家政工小郑遇见过一位老人,教她读书画画,送她艺术展的门票,还给她讲了许多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用小郑的话说,“与其说是我照顾她,不如说是我们互相照顾”。
也有糟心的雇主,家政工擦过的地板和家具,她要戴着白手套抹一遍,检查有没有灰,列出的买菜清单上,连大葱的根数都要明确规定,炒菜要限制放几滴油,每顿饭都要数着米粒下锅,生怕家政工在自己家里多吃一口饭。
苗彩丽就遇见过这样的雇主,当月嫂时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2小时,连口饱饭都不给。苗彩丽果断结算日薪,拎包走人。
情绪不稳定的产妇,照顾起来更需要小心翼翼。
她曾经遇到过一个产后抑郁的雇主,前一秒还十分平静,能“面对面坐着跟你聊天”,后一秒,就“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毫无征兆,也毫无缘由。指着人破口大骂都算是平常事儿。苗彩丽甚至不敢让产妇和孩子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
但她并不觉得被雇主委屈着了,反而替那些坏脾气的产妇们解释了一番:“换谁心情也不会好的呀,有孩子以后,生活节奏全都变了。而且刚生完孩子头一个星期,哪儿哪儿都疼,生理也会影响心理的。”
苗彩丽说:“月嫂的故事,也多着呢。”
我们养老该在哪里呢
在北京的生活,让她们时时觉得,像在海里漂着,看不到岸。对这些打工妹来说,打工妹之家,真的就像她们的一个家。
寒笑今年46岁,在《打工五则》里有个压轴的戏份。她形容自己,“从自卑到自信,从普通家政工到保险公司金牌客户明星”。
她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回家务农,17岁的时候,到县城帮别人卖磁带,后来又去重庆一家啤酒厂打工。20岁那年她结了婚,两年后有了女儿。在女儿不到两岁时,她离了婚。那一阵子,寒笑觉得“天都要塌了”。
然后,她到了北京,成了一名北漂,远离家乡的一切。
第一次去打工妹之家,寒笑“激动得差点哭了”。这个“在异乡孤寂”的女人,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无法也不愿撒手。
一到休息日,寒笑就要赶去打工妹之家,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姐妹聊天。“我们养老该在哪里呢。在北京吗?生活成本太高。回老家吗?老家已经没有了地,只剩一个户口。”月嫂寒笑说。
打工妹之家的姐妹们,大部分都“没想过那么多”,寒笑没想过要留在北京,因为房子“太贵了”,落户也“太难了”。最近的一轮房价猛涨之后,寒笑已经完全不考虑买房的事了:“涨吧,看看还能涨多高。”
寒笑想过,老了以后,要离开这座压抑的大都市:“北京生活成本高,空气又不好。我在想,能不能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一所养老院,把我们这些姐妹,都召集在一起,一起集体养老。”
苗彩丽的梦想也是开这样一家养老院。
“目前国内还没有专门的打工妹养老院吧?”苗彩丽打算等过几年,公司的业绩上去了,赚了钱,就去湖南,开一家她梦想中的养老院。最好是张家界附近,空气好,景色好,而且地价也便宜。
在打工妹之家,她看到许多的姐妹,当了一辈子北漂,攒不够一间厕所的钱,工资都供给了老人孩子,自己的养老毫无着落。没有社保,等到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就将面临老无所依的困局。
“指望孩子?孩子自个儿还等着父母搭把手呢。”说着,她叹了口气。
北京未必让我们把这里当成家
彩排到第五幕,9个打工妹站成一排,即兴演出开始了。
大家开始介绍自己。
“四川”
“山西”
“河南”
“甘肃”
大家开始还有点拘束,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都放开了。
“甘肃有很多柿子。请大家去我们家吃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
“我的老家有大峡谷,还有汾酒。”
“我们那里有衡水老白干!大家都来尝尝我们家乡的特产!”
一袋子点心被拎了出来,气氛立刻就热烈起来。
“其实,我们一年在家里的时间都很短,春节回去几天,过了春节,又急急忙忙赶回北京,大部分时间是在北京度过。”寒笑说着即兴发挥的台词,“我们的家究竟在哪里?哪里才是我们的家呢?”
“当然是在北京了!”扮演剧中打工妹“侯子”的剧社成员扬声接了话茬。“北京才是我们的家。”
“北京却未必让我们把这里当成家。”不知是谁,在人群里插了一句。
“当初只是想出来打几年工,挣点钱,早晚还要回老家去,可是现在呢,老公孩子都在北京,连父母都跟着来北京了,老家都没有什么亲人了。”剧社成员刘春花说。
“是啊,老家也没地种了。”贾慧凤的声音格外响亮,“北京也留不下,老家,也回不去啦!”说到这里,她夸张地扬了扬手。
“20多年啦!”
“是啊,我都当妈了……”
“我都当奶奶了!”
在这里,大家已经分不清,这是戏剧,还是真实的生活。因为打工者流动快,剧团里的成员,前前后后加起来“有百来个”,常驻人员“有十来个”。
5年前,带领大家演话剧,是成梅的主意。
在成梅眼里,地丁花剧社是个草根剧社,讲的也都是草根的故事。
这些打工妹把自己称作“地丁花”。那是一种贴着地皮生长的小花,在农村随处可见,不娇艳,生命力顽强,就像地丁花剧社社歌里描述的那样,“一簇簇,伸展着身躯,努力开放”。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寒笑、雪花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10.19 张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