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有时会听到一种抱怨,说我们的生活愈来愈没有诗,这抱怨令我深思。
回过头看,历史上我们是一个伟大的诗的国度。诗,曾经让我们为国家民族的兴亡慷慨悲歌,为无所不在的生活与性情之美而吟唱。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诗从我们生活中离去了。是它弃我们而去,还是我们主动疏远了它?我们有没有因此而感到某种心灵上的荒漠感?
其实,诗的小众化在世界上已是共同面临的问题。许多曾经产生过诗神诗圣的国家,诗也在被公众淡漠。十多年前,我在维也纳中心拉什马克地铁站内,看到墙壁上贴了许多纸片,以为是留言的条子。一问方知,这些纸片上写的都是或长或短的诗句。原来有一些爱好诗的普通人,写了诗无处发表,受众少,便贴在这里,有的还写着个人的手机号码。如果谁读了,喜欢他的诗,便可以给他打个电话私下交流一下,仅此而已。据说后来互联网普及了,就很少有人这么做了。
当今我们的互联网也是诗的传播工具。我们有出色的诗人和出色的诗,可是与欧洲人不能比。我在阿尔卑斯山里碰到过村民的诗会,在俄罗斯遇到过老百姓聚餐时一个个站起身朗诵自己喜爱的诗歌。可是我们的诗和诗人却身处生活的边缘又边缘,可有可无了。
有人说,诗的消退是因为这种文学方式不适合当代人的需要。还有的说,这种文学体裁早已度过盛年,走向衰老;比如说,唐人写诗,宋人写词,宋代之所以改用长长短短字句的词,正是由于诗的能量已被唐人用尽。真的是这样吗?诗只是一种文学体裁吗?我们读古人的诗句而受到了触动和感动,是因为这种文学体裁,还是其中那些对生活深在的韵致的心灵感知与发现?我们现在对生活为什么没有这种敏感与发现,我们的心灵正变得粗糙而愚钝了吗?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我们的心灵上,而不是文学上。
如果我们现在眼睛里全是微信,问知全靠电脑,天天找寻的大多是商机,心中关切的只是眼前的功利;如果我们的快乐大都从盈利、物欲、消费中获得,诗自然与我们无关。
诗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呢?首先,诗是精神的,精神愈纯粹,诗愈响亮。诗是情感的,情感愈真纯,诗愈打动人。诗还是敏感的、沉静的、深邃的、唯美的、才情的。我们的生活能给诗提供这样的生存环境吗?更关键的是,我们有这种精神的需求吗?如果没有,还奢谈什么诗?如果有,如果需要,诗可不是奢侈品,它会不请自来。
如果我们不需要诗,我们一定会失掉与它相关的那些东西。那就是精神的纯粹、心境的宁静、生活的韵致,还有对美与才情的崇尚等等。
(《文汇报》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