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英
每年秋天一到,祖母总是提醒我:“该上山看祖父了。”祖父的生日是祖母最重视的日子,即使祖父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二年了。
上山的路七回八转,祖母和我在这路途中总会聊聊这一年的事。她的记忆力惊人,说起细节历历在目。但今年情况有异,同一句话她竟反覆说了八次。老人家走到这一处也是自然规律,我惆怅的不只是她的身体,我想到更多的是,她一定不愿意自己有失态的一天。
祖母十八岁结的婚,当时她是校花,祖父是校长。这种结合,即便现在看来也颇为先进。当时有人不看好这段乱世姻缘,觉得男方身为中正学校的校长又在前线打仗,变数太大。但一晃眼他们一起过了六十年。很多人以为将军夫人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祖母这辈子吃饭喝茶的确无忧,但是并没少干活。她干的不是体力活,而是做到“得体”二字。
祖父是军职,家里帮忙的人都是服役或退役的“男丁”。因此,祖母在家中永远形象端正。只要出了卧房门,她永远一身齐整旗袍丝袜。这规矩不只适用於她自己,一家人都得遵从。我听说母亲怀孕期间,身子一天天臃肿,旗袍领口却不敢宽松,最后乾脆躲进厕所假装拉肚子,只为可以坐在马桶上将领子松开。
得体不只需要教养与决心,有时且是细致的操作。家里常要请客吃饭,厨子我们家有,但女主人通常坚持自己下厨做几样招牌菜,这是对客人的敬意。她的本事是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算好时间,出了厨房还能梳洗一番再上桌,菜没凉,头发也没散。这一点是我至今都学不会的。
这些说的是内政工作,还有外交方面的礼数。一次某位长辈的丧礼,祖母先到了。进门恰巧听见祖父一同学跟人说起祖父的脾气太强。祖母听见,立刻在说者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傻了。祖母不疾不徐,“我们家先生的确有缺点,但身为同学,您该当面提醒而不是背后议论。”
这不算惊心动魄。有天半夜一点多电话响了起来,祖母在她床头接起,我也同时在我的卧房接起。那一头是女人的声音,提了祖父的名字说三道四,摆明是破坏家庭来的。祖母听完只客气的说,“刘家有刘家的规矩,现在时间太晚,有什么事请您明天再打来。”据说这女子再也没打来,家中继续着平静的生活。
祖父临终,祖母摸着祖父的白发说:“安心去吧,家里交给我了!。”祖父阖上眼的刹那,儿孙全都哭着跪下,祖母却依然挺着,“别吵他啊!要让他安静安心的走啊……”,
祖父离世几年,祖母决定一人住。两个星期后她打电话给我说:“一个人住真不错,以前吃饭时间不想吃,但总想着我不吃其他人怎么办?现在可好,早饭可以九点吃,午饭可以三点吃。昨天我竟然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可真惬意…”
但今年突然之间她就老了,得体和教养是管不住年龄的。几次跟我打电话,她重复话题的间距越来越短。一日我开车带她去吃下午茶,十五分钟的车程,她说她身上的新衣服在哪儿买的,说了五次。吃完下午茶时,她抱怨我没替她点冰淇淋,但是她刚吃完的空碗正放在她面前。
即使记忆力大幅衰退,还是她提醒我该上山探望祖父了。她如常上完香跟祖父寒暄几句,请祖父多多保佑晚辈,之后开始得体的跟隔壁的“墓地主人”上香,嘴里念念有词:“我家先生有你们这些同学当邻居,想必不孤单,他脾气不好你们多担待,有劳大家了。”
(《我的不完美》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