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也要读失败之作

    时间有限，我们只挑最好的书读不好吗？为什么要读失败之作呢？这里，我们先来看一句反数学的好话：“整体永远大于部分的总和。”这是什么意思？多出来那一部分是什么？我个人的想法是，一本书与一本书的关系之中，在它们彼此的交互作用之中，形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呈现每一个单一部分不包含、只有整体才具备的“结构”，就是在这里，整体的容量和力量大大超越了部分的总和。

    海明威的《过河入林》是他最失败的作品。文学评论家指出，这是这位诺贝尔奖大师的江郎才尽之作。在一位如此博学的技师笔下，会存在那么多结构上的裂缝和那么多文化构造上的差错，是难以理解的。他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善写对话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样存在若干那么矫揉造作甚至虚伪的对话，也是不可理解的。这部作品是在一个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写的，当时他怀着对过去岁月的无法弥补思念之情和对他所剩不多的难忘生命岁月的预感。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没有留下那么多有关他个人的东西，也不曾那么优美、那么亲切地表现对他的作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无价值。他的主人翁的死亡看上去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却神秘地预示了他本人的自杀。

    在满纸文字死伤狼藉的悲惨景象中，洗去了那个浮夸、卖弄男性肌肉和沙文猪情谊、找寻战争却一弹未发永远只躲在安全距离之外、枪支只用来对付手无寸铁动物的浅薄海明威，他第一次诚实面对自己。

    一九五四年，诺贝尔奖颁给了这位差不多已写不出东西的老作家，他无意也无力去瑞典领奖，他的得奖答辞如同自省甚或忏悔：“写作，充其量，不过是孤单的人生。对真正的作家来说，每本书都应该是全新的开始，他再次尝试未可及的新东西。他应该总是尝试自己从来不曾或他人做过却失败的东西。然后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他会成功。”

    （《阅读的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