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进入1975年即第九个年头后的种种迹象表明,事态正在向暧昧复杂的方向发展,疾风骤雨后漫长的胶着期让人更加难熬。
他(我的祖父夏衍)自1966年12月4日一个寒冷的凌晨,从家中被抓走以后,与世隔绝地被关押了起来,开始了8年零7个月的“牢狱之灾”。
他是个文人,但有着从政的经验,同时还有着新闻记者的敏感,嗅出了1971年“林彪事件”后时局的变化。果然,第二年起,可以被允许规定时间内会见家属了。他用烧过的火柴头,在黄草纸上写下“不白之冤”四个字,悄悄从会见桌下塞给女儿沈宁。
邓小平出来工作以后,与周恩来共同推动,陆续释放被长期关押的高级干部。1975年6月3日,他从“交通干校”转移至秦城监狱,待遇提高了,干扰也相对少了。他最为得意的是拆被面、洗被面、缝被子,自己全会做,那一刻的成就感让他不感觉自己是一个“损目折肢”的人。
“1975年7月12日清晨,专案组和监狱负责人突然宣布:‘周扬一案可从宽处理’,即日解除‘监护’,于是我就拄着双拐离开了秦城。”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切事出有因。源起于在江西丰城的林默涵在1975年6月17日写给毛泽东的一封信,表示希望“留在党内”。7月2日,毛泽东在林默涵信上批语:“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请讨论酌处。”
回到家,院落破败,房屋也被霸占。好在一家人安在,他写信告诉老友:“十年来第一次得到团聚,深有‘生还偶然遂’之感。”
这十年间他总是被强迫着回忆自己的一生,反复的“认罪”。“从来不知道疲劳的我,现在已经是体残心惫的老人了”,这是他回到家后的一再感叹。阴云未散、风烛残年、盖棺不可定论,他又一次写了一遍《我的家史》。这次跟以前任何一次的“交代”都不同,他准备留给家人。他坚信:人间不会永远是“冬天”。
8月26日,他在“结论”上签字。结论要点为:“犯有路线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恢复组织生活,补发监护、审查时期停发的工资,由外交部养。”
1975年,我的祖父夏衍从地狱回到了人间,那一年,他刚好75岁。
(《文汇报》2.6 沈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