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德岩,山东青岛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为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主任,审美文化研究所所长。
“显幻归真”四字可以总括红楼一梦的宗旨,显幻和归真之间的桥梁,就是觉悟。
梦的谱系
《红楼梦》以梦为名,其中的梦很多,我们要讨论的并非单个具体的梦,而是《红楼梦》这部书整体上作为一个大梦给我们带来的感悟和启示。
这个大梦,深深地植根于中国梦文化和梦文学的土壤中。
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是儒、道、释。儒家中,孔子有一个很著名的周公梦,道家《列子·黄帝》中也有一个黄帝“华胥梦”。这两个都是治国之梦,周公梦应似大同世界,华胥梦的精髓则在“无为而治”。红楼之梦,与它们颇异其趣,因为这块做梦的石头是被排除于补天治国之外的,是被弃掉的石头。
与之相契的是道家庄子的“蝴蝶梦”:庄周忽而梦为蝴蝶,忽而又为庄周,恍惚之间,不知是周梦见蝶,还是蝶梦见了周?这是“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红楼梦》颇识《庄子》之趣,五十六回贾宝玉梦见自己去见甄宝玉,发现甄宝玉正做梦去见贾宝玉一段,我觉得就是脱胎于“庄周梦蝶”。
佛经中的梦喻,特别是《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表达的一切现实存在镜花水月般的空幻感,是读红楼时感受最切的观念之一。
文学梦也是红楼诸梦的重要源头。比如唐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都是借入梦的方式表达了荣华皆幻、浮生若梦之感,《红楼梦》中的《好了歌》简直就是为这两个故事所做的注脚。《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清虚观神前拈戏,第一出是《白蛇记》,象征了贾家的创业打天下阶段;第二出《满床笏》,象征了鼎盛时期;第三出就是《南柯梦》,象征了贾府繁华过后终将败落。
文学梦的另一条线是因情成梦。如《西厢记》中的“草桥惊梦”,《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都如汤显祖所说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在《红楼梦》之前,汤显祖是文学梦的集大成者,对《红楼梦》一书影响甚大。
这是红楼之梦的文化背景,也是红楼梦最重要的底色。《红楼梦》兼取幻与情,一方面提示了繁华等幻、万境归空,一方面又试图建立一个“有情之天下”。“显幻归真”四字可以总括红楼一梦的宗旨,显幻和归真之间的桥梁,就是觉悟。
妙悟之路
首先要注意作品中独特的多重世界,所有梦和觉都在这个世界中完成,这是石头的世界。
第一重是女娲炼石的大荒山。这是一个神话时代的洪荒世界,“大荒”的意思一是荒唐,一是洪荒。它是故事的开端,创造了石头和它的命运。女娲在这儿炼石补天,石头炼后通灵,唯有一块无用被弃诸青埂(情根)峰下,成为故事的主角,这是关乎灵性和情根的故事。
第二重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宝玉梦中所游之地,是一干历劫人物的主管地,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此处的册子里,由此登记,安排下凡,劫满后又都要回归此处销账。
第三重是大观园。大观园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化身。大观园的地位很特殊,它坐落于人间,却遵循着另一世界的法则:它是青春的世界,有情之天下。在世俗风刀霜剑的侵逼中,红楼中所有的青春之梦在这儿绽放,又在这儿零落。
第四重是贾府所代表的世俗世界。这是现实的层面,透过前三重世界的眼光,它所追求的繁华、富贵、权力等,都是虚假空幻的,不过是到头一梦而已。
在多重世界之间,有多重功能性角色,引导俗世中挣扎执迷的人走向觉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僧一道,他们形象不凡,在大荒山,石头看他们“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到了人间,甄士隐看他们“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不凡的形象显示出他们的神圣性。他们是石头入世的导引者,携石头下凡历劫;是石头的护佑者,在石头病重蒙难时持诵疗救;是石头悟道的点化者,在丢玉时送玉,在迷失中棒喝;也是石头游历归真的接应者,最后宝玉毗陵驿别贾政时,也是他们携之回归本位。
一僧一道也是普遍意义的护佑者、启蒙者。他们点化了甄士隐,度化柳湘莲,为热衷的宝钗送上冷香丸的方子,为在欲望中受苦的贾瑞送去风月宝鉴。
甄士隐和贾雨村是尘俗世界中另一个形态的一僧一道。他们在红尘人世中担任中介者和证明者的角色,甄者显真,贾者从俗。具体说,甄士隐是一道,贾雨村是一僧。甄士隐得道后是道士,贾雨村曾寄居葫芦庙,后来回目中说他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红楼梦》起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也说明了他们的地位。
《红楼梦》的觉悟可作多面理解:从作者的角度说,它是作者潦倒后,对自己和家族命运的反照与忏悔;从主人公的角度说,它是石头带着来自青埂峰永恒世界的眼光经历当下世间的因果缘分;从作品的角度来说,它是《红楼梦》集梦文化之智慧对历史、人生、宇宙真谛的领悟;从读者的角度说,是读者以自己生命体验与作品相映而发产生的视界融合。
所悟何事
红楼一梦究竟悟到了什么?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说:一是幻与空,二是命与数,三是本与真。
幻与空是书中最直接的要旨。第一回一僧一道对石头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什么东西是“空”的呢?《好了歌》及《好了歌注》是对此最好的说明。《好了歌》中,将相功名,金银财富,妻子儿女,都是绝大多数红尘中人一生的追求,但这些都会瞬间即变,不可依恃。对经历了家族败落的曹雪芹和作品中的甄士隐来说,“无常”二字就在眼前。
《红楼梦》永远让我们看到人生两面,美女的背面是骷髅,繁华的背后是荒凉。第十一回,大家在热闹地庆祝贾敬生日的时候,秦可卿在孤独凄凉地走向死亡;第十六回,贾家为元春才选凤藻宫一片欢腾的时候,秦钟在无声无息地死去。贾家的家庙起名“馒头庵”和“铁槛寺”,透出冷静与达观:在大家怀着热辣辣的心思幻想着长生不老荣华永驻的时候,他们却取范成大的诗意当头浇上一桶雪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第二个觉悟是命与数。
日常生活中,我们会觉得命与数荒唐无稽,可是心底多少都有点好奇。往小了说,都想知道自己运气,往大了说,孔子还要知天命。《红楼梦》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把我们心里这点若有若无的意思,转化成独特的生命信仰。
只不过,天命和定数,只能领会而不能确知,每个人只能以自己的一生去求解。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阅读册子和听曲时并没有彻悟,但在生活中却会直觉地感受到那些因果与缘分。他一见了林黛玉就觉得是前世见过,看到大观园的牌坊也觉得是从前见过的。看到龄官与贾蔷的感情就“识定分情悟梨香院”,悟到“各人各得眼泪”,各有各的缘分。
这些缘分是许多前世和今生的因果积累而成,但又是人力所不能窥破和勉强的。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湘云和她的丫头大谈阴阳,又恰好捡到了宝玉准备送给她的金麒麟,因此伏下她和宝玉相守余生的最后结局。
袭人和蒋玉菡的缘分则伏线千里。第二十八回蒋玉菡与宝玉交换的汗巾恰好是袭人的,他赠给宝玉的茜香罗最后换到袭人手里,他说的酒令“花气袭人知昼暖”恰又说了袭人的名字。这些无意识中的细小因缘,直到120回才显示结果:袭人离开贾府嫁到蒋家,新婚之夜看到两条多年之前交换的汗巾,才明白了其中的缘分。而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中,宝玉和袭人包括王夫人都认定了袭人一定是宝玉的房里人,王夫人还为此做了很多安排。可是所有这些人事的费心安排,都及不上冥冥中因果和缘分的力量。
第三个觉悟是本与真。
虽然说幻说空,《红楼梦》并非虚无主义,它有自己对于纯真的坚守。这种坚守,表现为向着本真的还原。
还原在几个层面上展开:历史的、文化的、生命的。
第五回借贾雨村之口作了一个历史还原,追溯贾宝玉这一型人物的谱系与同道:历史上的那些逸士高人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情痴情种如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米南宫、倪云林,奇优名娼如李龟年、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等,这些人既不是大奸大恶,也不是大圣大贤,但他们的事迹中无一例外都贯穿一个“真”字。他们都曾经在艰难中挣扎着活出一个自我来,尽管有人因此丢掉了性命,有人因此丢掉了江山,但千载之下,他们的形象仍是凛凛如生。我们可以在这个谱系中去看宝玉这个人物,去理解他以及一众女孩子的意义和魅力。
文化层面的还原则复杂深广得多。红学中一直争论,《红楼梦》与儒、释、道三家是什么关系?有人说它是一部批判小说,批判儒家的礼教道德,批判科举制度,同时骂和尚道士,讽尼姑,讥道婆,对儒、释、道都做了不留情的揭露。也有评论说它是一部演道之书,或说他以儒家《大学》的“明明德”来演示全书宗旨,或说它所开显的是禅悟,或说它所提举的是道家之真。它们其实各说了一面的道理,《红楼梦》所进行的是文化上的还原,不管是对儒、对道、对佛,它都在做示假求真的努力。
更重要的是,《红楼梦》跳出三教格局,把它的文化背景,还原到三教未产生之前的神话洪荒时代,用女娲教来统三教。这女娲教,按照书中的提示,其教旨就是情根(青埂峰),就是灵性(灵河岸上),这才是它终极的文化还原。
文化还原最终必然是生命的还原,还原到生命中的少年之情,赤子之心。《红楼梦》实际上是以少年的视角,写少年情怀。有的研究者说这是因为曹雪芹13岁时曹家被抄,他最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十三四岁的时光。十三四岁的情怀,新鲜、热情、充满朝气和幻想,性别色彩不是很确定,还未进入复杂、功利的成人世界,他们的世界遵循着与成人世界不同法则:有情之天下的法则。
“有情之天下”是《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提出来的,他认为当时的世界是有法之天下,遵循的是冷冰冰的礼与法,他的创作呼唤着有情之天下,呼唤着生命的春天,呼唤着有情人。《红楼梦》创造了一群有情人,为她们在人间建造了一个大观园。大观园是一个有情之天下,人们在其中以才情和个性展示自己。
悟后风光
《红楼梦》的写作是作者在咀嚼旧梦,从十三四岁前的富贵温柔,一下子陷入抄家破门的困顿,遍尝人情世态,作者不可能没有怨恨、彷徨和绝望,所以写作对作者来说也是自我救度。经过不知多少年的书写和十年的增删修改,作者抚平了伤痕,祭奠了年少青春,忏悔了无知或有意的造孽,放下了自身的怨恨痛悔,获得了觉悟后的从容和开阔。
觉悟后的作者怀着一颗无边的悲悯心去看世界。对每个生命,都能看到其悲剧与挣扎,体贴到他不得不如此的缘由。如对薛蟠,不仅写出了一个任性使气的呆霸王,也写出他少年丧父失于教养,母亲溺爱所求皆得苦恼。他始终只被得不到的东西吸引,一旦得到便毫无兴趣。唯一得不到的一次便是被柳湘莲教训,从此便好了很多。佛说人间八苦,只有求不得苦,作者却活生生写出了一个人有求皆得却无处安放自我的苦恼。还有赵姨娘和贾环,都是读者不喜欢的人物,但在书中,宝玉的心中却没有这些计较,作者所倾力关注的不是恩怨,而是人性。从头到尾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这对母子是如何为上到贾母、王熙凤下到丫鬟所轻视。他们的自卑、偏狭愈积愈深,最终毒化了心灵,扭曲了人性。在这里,反省多于指责,悲悯多于批判。
贾宝玉的独特就在于他的平等观,他从生命的角度来观照世态人情,在奴仆小厮面前没有少爷威严,在高官显贵面前没有攀附之意。这种悲悯与平等,使得他牵挂着太多的人,太多的生命,甚至是燕子,甚至是花,甚至是一幅美人图上的美人,所以鲁迅说他“爱博而心劳”。
《红楼梦》第一回说空空道人是《石头记》的第一个读者,他在石头上读了此书以后霍然彻悟,“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此改名情僧,《石头记》亦名《情僧录》,这十六字就是《红楼梦》觉悟的历程。
这种妙悟所带来的不是舍离,反而是对当下和感性的珍惜和欣赏。哪怕明知是下凡历劫,最终总要回归,但既是历缘,便要惜缘,即使是一天一秒的缘分,如果珍惜,也是很深的缘分。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的途中,暂借农家休息,宝玉遇到乡下姑娘二丫头,她喝令他不要乱动纺车,还为他示范了一下纺线。这短暂的相处,宝玉就十分珍惜留恋。后来他们要走的时候,宝玉发现相送的人群中没有二丫头,不禁有一丝惆怅。
有了这样的心,作者仿佛化身菩萨,能够分身千百亿,作者的笔也仿佛有了无限神通,以一人之手,写万人之心,可以写粗俗如薛蟠,也可以写高雅如黛玉,可以写诗,可以写词,可以写赋,可以写八股。他锦心绣口,写到谁就能变成谁。写黛玉诗就深情绝艳,如出黛玉之口;写湘云诗就阔大爽朗,如出湘云之手;写宝钗诗就典雅端庄,如见宝钗其人。真是圣人的心肠,佛菩萨的神通。
《红楼梦》的妙悟,是作者曹雪芹的妙悟,是主人公宝玉的妙悟,也是我们读者的妙悟。读《红楼梦》如参禅,以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去解它的梦。
(《光明日报》6.3 王德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