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韩城乡下的井溢村里,14岁的师秋朗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未见过父亲师哲。
一天晚上,师秋朗听到动静,母亲轻手轻脚地起床,点上油灯去了厨房。师秋朗奇怪地侧耳倾听,只是一片沉寂,母亲又静悄悄地回来。
以后他才知道,母亲走到水缸边,拿起擀面杖想要搅动水面,却又犹豫而止。半夜搅水缸是乡邻传授的窍门,对于远行不归的人,可使其心神不宁,牵挂家小。母亲搅水之前,心想丈夫可能真的有事回不来,如此搅动,岂不徒增他的烦恼!
师秋朗只知父亲被人抓捕,在自己出生后不久离家远走,不知生死行踪。父亲一直没回来,却从国外寄来了一封信,让母女俩去延安。
久别重逢
1938年,母女俩两次赴延安,但并未找到父亲师哲。在延安待了两年之后,师秋朗和母亲才等来了久违的父亲。
一个春天的中午,一辆小车来到了师秋朗教书的小学,车上的任弼时和李富春是去考察中共七大会址的,却受了新回国的师哲委托,顺道前来探寻妻女下落。
汽车返回时带上了师秋朗母女,在任弼时的窑洞相见,师哲惊呼“天哪,你们是天上掉下来的”,师秋朗却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她完全不认识这个同样是“天上掉下来的”父亲,觉得比延安的其他人都远,像一个外国人。
这是在苏联15年生活带给师哲的气质。1925年离家逃亡后,师哲在河南加入国民军,不久被选派到苏联留学。在军事学校就读后,他又到格别乌受训,此后远赴西伯利亚工作,一直到任弼时访问苏联,才作为秘书随行返回国内,留下了一个俄罗斯族妻子和一双混血儿女。
这些,都是师秋朗后来慢慢知道的。与此同时,重聚不久的父母面临离婚,母亲心底多年的担心变为了现实。师秋朗说,母亲经常一个人跑到山沟里痛哭。
师秋朗可怜母亲,更觉与父亲无话可说。
从“克格勃”到社会部
1929年,师哲由访苏的周恩来安排,进入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简称格别乌)受训。格别乌是著名的“克格勃”前身。
师哲的主要任务是审查间谍和监视处置越境的中国人。由于忠诚能干,师哲晋升为上校,获得了个苏联名字卡尔斯基和苏共预备党员身份,并作为办案人员亲历苏联“大清洗”。
在“大清洗”中,师哲经手了大批肃反案件,自述“不知道究竟肃了多少,只觉得下面报上来的案子太多,光看案卷也看不过来”。他的内务部上级的指示则是“随便吧,只要不把自己办进去就行。”
“大清洗”高潮中,师哲终究出局。1938年苏联出台政策,禁止一切外国人在内务系统任职。幸亏驻共产国际的中共代表团团长任弼时接纳师哲为政治秘书,最终,师哲在1940年3月跟随任弼时经新疆回到国内。
师哲回国不久,正好赶上“整风运动”和“抢救运动”,得以“发挥专长”。
师哲曾拿着一沓特务口供面见毛泽东,试图将其中一批人枪毙,却被毛泽东制止,以自己当年打AB团的经验为证,说他根本不信那些口供,师哲此时才似有所悟。
师哲在“抢救运动”中也有得意之笔,就是为习仲勋的“特嫌”洗冤。当时从关中地委调任绥德的习仲勋,被破译的敌特电报里常提及其名,说他已被发展为提供情报的特务,任弼时、高岗和康生为此一起布置师哲前往关中地区调查。师哲通过抓“舌头”,确认这出于敌特虚报成果邀功领酬,由此使习仲勋避免了危机。
或许由于在抢救审干中表现能干,师哲上调到社会部。
命运转折时刻
1945年起,师哲离开社会部,担任中央书记处办公室主任,3年后又任书记处政治秘书室主任,正式成为毛泽东政治秘书。
中共建政之初,师哲的特殊背景使他继续参与中苏高层政治会谈,陪同毛泽东、刘少奇、高岗等人出访苏联,也直接参与接待苏联领导人访华。斯大林与毛泽东关于中苏友好条约的谈判由师哲翻译;赫鲁晓夫发动“政变”枪毙贝利亚,最早向高岗通报时即由师哲翻译。由于屡屡参与高层枢密,师哲在外人眼里“红得发紫”,却也积聚了卷入政治漩涡的风险。
在诸次的中苏会谈中,师哲感到了自己身份的双重性。他自述对于苏联人的思维和心理都了解,“能理解斯大林的意向和顾虑”;又在毛泽东身边10年,毛的心思也能猜透。
师哲和毛泽东关系的转折点是斯大林去世。师哲回忆录记载,1953年夏天,中央书记处政治秘书室被取消,师哲的位置由江青代替。1957年,师哲终究离开了秘书圈,到山东担任省委书记处书记。正值中苏关系走向破裂的前夕,师哲回忆,毛泽东每次到山东视察,接见众人后总要将他单独留下,两人对面坐上半晌,却没有什么话说。有时说一句半句,却又完全不着边际,无从回答。
到了1962年8月,中苏关系完全破裂。此时正好爆发小说《刘志丹》“反党”事件,西北出身的干部遭到整肃,师哲亦在其中。被捕后的师哲,“文革”前夕被送入秦城监狱,成为1966年该狱收押的第一个犯人。
晚 年
1976年的一天,从天津清河干校回北京的师秋朗,见到了失联多年的父亲。此前这些年父亲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师秋朗“并不关心”。
师秋朗见到的,不像是一个现实中的活人。“白,皮肤白得透明,眉毛、头发都是白的。也很胖,像是发酵粉催起来的那种胖。”师秋朗回忆,“他好像隔世人,说的是20年以前的语言。‘文革’中的新名词他一个也不懂。一开口给人的感觉,他是五十年代的人。”
师哲和结发妻子的最后一次会面,是在“文革”后期,师哲从下放的农场归来,结发妻子卧床瘫痪。在医院病床前,师哲问近于昏迷的妻子想要点什么,妻子说“碧螺春”。师哲事后念叨说“她还知道碧螺春”,却不曾去购买。
师秋朗对父亲这一行止极为气愤,“到死他都没有一点愧疚,还嘲笑母亲。”
虽然如此,师秋朗还是觉得父亲的经历有价值,有意帮他整理回忆录。这成了父女晚年最有意义的共同事业。
1998年师哲去世,在中央组织部审定的“师哲同志生平”里,他被称为“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苏联问题专家”,最后一个身份则是“副部级离休干部”。在“师哲子女致亲友的信”末尾签名的师哲子女,以师秋朗开头,另有俄罗斯籍的两个儿女以及与继任妻子周惠年的四个子女。
(《博客天下》7.5 袁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