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文化,或称江西人的学术,可一言以蔽之——“久大刚尖”。
先说这“久”。
可略举两点:钟鸣鼎食,江西学人以家族为依托而“窝出”。仅北宋神宗年间,江西“清江三孔、临川三王,南丰三曾”在当时就流为美谈。不唯如此,江右学人父兄相继,子孙接替者比比皆是。“南丰三曾”之曾布(曾巩弟,王安石变法之助手)曾有“三世文章称大手,一门兄弟独良眉”的诗句,虽自誉,却是实情——自其祖曾致尧被荐为翰林,到第三代曾巩曾布曾肇,一门“三曾”均获此资格。
山谷道人黄庭坚以诗鸣,穷极变化,世与东坡并称“苏黄”。而其荣誉对黄氏后人的影响,则达数百年之久。翁方纲乾隆年为四库馆臣,家中来了声名藉甚的青年诗人黄景仁。翁写道:仲则(黄景仁字)为文节公(黄庭坚)后裔,每来吾斋,拜文节公像,辄凝目沉思久之。予亦不著一语,欲与之相观于深处,而孰知其饥寒驱迫,无晷刻发箧陈书之隙,而其精气已长往矣。长往往何?如黄仲则之“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等为人传诵的名句,翁方纲上文给出了靠谱的说明。
其次说这“大”。
一般而言,如果真有广为人知,并可指称的地域学术,它必然大,且可以化育后人。
江右学人最惊人的话语,莫过金溪陆象山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当然,没有后一句,可指其近禅;而有后一句则为象山之发明,见其大。黄宗羲、全祖望的《宋元学案》在“述象山学案”中说:“陆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然而,如果将目光前后移转,如陶渊明以诗立名,自适旷达之情感,成为中国士人永久的精神家园;欧阳修、曾巩继韩愈之后,立一代文章之典则,天下从之;王安石以所学为政事,史称“王氏新学”,他一面行政变法,一面著书立学,王安石著《三经新义》一书,开科取士,影响两宋达40年之久,江右学风被于天下。即便到了异族称皇的大元帝国,崇仁布衣吴澄与其弟子虞集,先后入国子监与翰林院,为数十年的国师。然元朝的学术,因吴澄师生,几可说就是江西的学术,而吴澄本人也被追谥为“文正”,实现了年轻时的自期,不亦“正”而且“大”乎!至于陆象山学术在浙东甬上的传播,王阳明光大其后,思想史家将两人并称“陆王”,而阳明学术对近现代中国的影响,又岂可以言语尽之?
接下来说这“刚”字。
江西学术不重权威,就其品性而言,可以“刚”字来形容。特点为元生自足,不傍人樊篱,真所谓“人人握龙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例朱子二语:其一,“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其二,“大率江西人,都是硬执他的横说,如王介甫、陆子静”。朱熹并举“王陆”,可见是一种风气。当然,朱子此语,因学见与陆相异,含微意,我们难与之计较。而在陆象山本人那边看来却是: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陆象山甚至宣称:即便陆某不识一个字,你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苏东坡在黄庭坚岳父处初见其诗作便赞:“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又说:“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刚介独立,不与人同,非真正汉子,其孰能与于此!
可以说江西人不仅师友,甚至父子兄弟,皆各学其学,术其术,未尝少借于人也。
最后,江西学术就其面貌而言,还有一“尖”字可言。然则笔者之所谓“尖”是“尖新”的“尖”——容易辨认,一望而知之。苏轼有一则评论黄庭坚诗文的笔记,最为形象。他说:鲁直(黄庭坚)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飱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苏轼说黄诗极美味,然警告沾溉既深,不免移人魂魄,反忘记自己所学。
然而,江西学人的这个“尖”,得来却不容易。看事立论高,是因为沉得深。江西学术无不以苦读为基础。王荆公主政变法,对付论敌的方法之一,便是追索别人用功如何。他最能秒杀异见的话语是:君辈错不读书尔!
学风如此,笔者认为江西学人的总体人格趋于内向,钻精而迈往;至于发散聚势,则有所短。也许,这与大江之西,三面环山的地域特征有关……而我江右有志于学者,则应时时回望而自励也!
(《江西日报》1.3 曾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