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根据教育部政策,云南的十余万代课教师将获得人生最重要的一笔补助,同时迎来一道证明题:自行举证证明代课经历。但乡村教师们普遍缺乏物证,证人也大多年老或死亡。在艰难的自证前,贫困、衰老的代课教师程兴贵无奈自杀身亡。
2011年,教育部联合多部门下发《关于妥善解决中小学代课教师问题的指导意见》规定,代课教师将获得一次性补偿。然而,一个旨在改变代课教师生存境遇的政策,却给这个群体增添了新的创口?
我有证人,我有证据
大约中午,程兴贵到了落雁乡中心小学。负责审核他材料的工作人员,正是1999年签下“乡教委检查组 王”的那个王姓负责人。程兴贵递上资料,对方翻了翻,说这个备课纸不能作为说明。程兴贵反问说这个字是不是你签的。对方回答说,是。
“这上面并没有什么内容,你撕来不过一张废纸。”王姓负责人的一句话刺痛了程兴贵。程兴贵后来和妻子谈到过当时他的屈辱感。夜里凌晨四点,胡通彩接到了丈夫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一个颤抖的声音说,我睡不着。程兴贵将白天的遭遇细细地说给她听,胡通彩感到了丈夫声音里的疲惫,她安慰说“八年没有就算了”。程兴贵告诉妻子,教了一辈子书,不想这么算了。
次日,带病的他周折辗转盐津县和兴隆镇,找曾经共事过的正式教师给自己开证明,如此,58岁的程兴贵已接近崩溃。82岁的朱应槐管工资表册,但他患高血压、脑梗塞,无法长途跋涉去落雁乡当面给程兴贵作证。
终于,程兴贵还是无法证明自己。7月17日深夜11点,盐津山区暴雨如注,程家祖屋前的两岔河山洪滚滚。程兴贵叫喊着“我有证人,我有证据”从家中冲出,从两岔河一道近50米高的瀑布跳下。
代课致贫
1977年3月初,22岁的农民程兴贵站上讲台。他穿着卡其布中山装,脚上穿着解放鞋,很是精神。从那时开始,村民无论老少都叫他“程老师”,年轻的程兴贵还有些羞赧。
程兴贵最初代课的报酬是每月10元钱,每上一天课在生产队计入八分工。生产队分的粮食可以勉强糊口,工资则被家里用来买盐巴、煤油,程兴贵爱抽的“春耕牌”香烟卖一毛二分钱一包。教学期间程兴贵常常天没亮就起床打着火把出门,翻过三座山,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后来,为了不迟到,他选择了住校。
1990年前后,外界信息开始影响深山里的人们,不少山民外出到广东打工,一些富裕的家庭开始有了黑白电视机。外出的人们衣着光鲜地返乡时,山里的平静被打破了。
1995年,程兴贵的工资涨到了每月135元,但与正式教师七八百元的收入仍是悬殊,甚至也不如那些外出务工的人们。程兴贵记录下他教师生涯的困顿,在留下的账本中“割肉记账”就有好几个篇目,购买一个7.54元的东西也要“每人摊1.5元”,甚至是迟到被扣一元钱都记录在册。程兴贵一度动摇,放弃了讲台到文山一个企业里做会计,每月200元。但后来证明,他放不下教师的工作和山里的孩子,一年后他又回到水沟小学。
一生被这么抹去
沉寂、贫苦正在成为众多代课教师晚年生活的主要构成部分。而时间倒退三十年,代课教师多是农村的“先进群体”,头顶着知识的光环。现在看来,时代并没给他们留下出路。
2006年教育部颁下严令,宣布清退剩下的44.8万中小学校代课教师。2007年,盐津县众多代课教师被突然解除劳务合同,清退下来。这份签订于2005年的合同显示,代课教师们将服务到2011年年底。
程兴贵被清退之后承担了大部分的农活,原先开朗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翻看他喜爱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了”,胡通彩虽然能感受到丈夫的压抑,却很难理解他失去了什么。
很多代课教师都像程兴贵一样选择申报,并四处搜寻证物证人。“当年很多教案都被教委检查组收走了,很多老师都面临证明的困难。”同为代课老师的蒋子才说,时间过去太长,很多代课教师都没有工资单,同事过的证人也年老或者死亡,不能到场作证。证明自己并不容易。但蒋子才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同乡同事程兴贵居然因此走上了绝路,这让他感到要使自己的代课教师身份得到承认和尊重,并非易事。
8月30日记者看到,程兴贵的名字出现在代课教师补充名单的最后一个,他的25.5年教龄被认定。
(《南方周末》9.5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