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
一
我和梁左是1992年认识的,通过梁天。宋丹丹要拍一个喜剧电影,找我写剧本,我心里没底,想拉上一个垫背的,就找梁天要了他哥的电话,打过去相邀。
听这人的名字,以为一定是个张扬外向的瘦子,见了面发现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隐在度数很深的眼镜后面,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很在乎对方的反应。没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地,似乎怕人注意,有些讪讪的。
后来成了朋友,接触多了,也见过他喜不自禁高谈阔论和吃饱喝足的样子,还是觉得他是第一印象里给人的感觉。他爱热闹,见生人又拘谨,给他打电话出来吃饭,他老要问都有谁呀,听说在座的还有不认识的,他就犹豫,我就不去了吧。
听说都是朋友,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但还要反复来回摆架子:你们都想我,好好,那我就受累去一趟。到了地方又挑座位又挑菜,有时还挑服务员的礼。后来大家成了习惯,请他吃饭先说这么一套:大家想您,没您不热闹,您就受累跑一趟。
梁左好吃,鸡汤翅、沙锅鱼头、炖老母鸡是他的最爱。遇到这几样东西,他都要吃两轮,先跟大家吃一气,待大家放下筷子,他就摘眼镜擦汗,让服务员添汤、端到他跟前来,仔细拣着、一根骨头不拉搁嘴里过一遍。
二
梁左是写喜剧的,读书的口味偏于历史掌故,我和他经常交换书看。我有一套《文史资料》,他一直想据为己有,我不答应,他就5本5本借着看,直到去世还有几本在他书架上。
老看这些书使他的谈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气横秋,一次他脚得了丹毒,穿着便宜的呢大衣、拄着拐棍出来吃饭,我说他你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我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女孩见了都说,你们跟两代人似的。
梁左十分羡慕我的睡眠,他的睡眠是运动的,每天往后推两个小时。最拧巴的时间是晚饭当口,挣扎着吃几口就要回家眯一觉,醒来总是深夜,群众反映他经常一个人后半夜去各种酒吧独逛。为了拧巴回来,他一直吃安眠药,时而奏效时而起反作用。
我一般只在晚饭时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是关了铃在睡觉,接他就说在赶剧本。我跟他说剧本是写不完的,钱是挣不完的。他说我是早晚要写小说的。他有一个小说构思,跟《红楼梦》和红学家有关,写出来一定是超讽刺。我劝他,写吧,相声你也祸害了,情景喜剧你也是头牌,该往我们小说里搅和搅和了。他美滋滋地说,真的?他对虚荣有一种孩子似的喜爱。
三
梁左说他有忧郁症,自己查书吃“百忧解”。他说我跟你还是不一样,有些事你早看开了,在我这儿就是大逆不道。
他说有人给他算命,只要活过43,还有43年寿命,这后43年别提多可心了,想要什么都有。他说太好了,从来没这么好过。
现在知道,他最后一夜自己在三里屯酒吧街转了两小时;凌晨4点去了“佰金瀚”桑拿,有朋友看见他脸上盖着小毛巾在桑拿室里睡着了,于是叫醒了他;上午10点邻居看见他拎着买的熟食回家;这之后没人再见过他。
法医鉴定他是当天晚上10点至凌晨2点之间去世的,胃内无食物。见到他的人说他很安详,面带微笑。
(《东方早报》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