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当过志愿军战士的父亲在病床前对女儿说:“闺女,就算我死了,也要帮我去找他,好吗?”女儿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多。
未经历的人,永远无法了解战争的残酷。更别说后来的人。44岁之前,张爱兰也从没想过了解这些。当过志愿军的父亲,将过去说过无数遍,可对孩子来说,也就是耳旁风罢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这位在河南郑州中牟县的小商人,开始了对自己的理解。她想帮自己的父亲寻找那位战友。之后,她想帮更多的志愿军老战士,再去看看自己的同胞。
“我就是想找到他”
一间20多平方米的屋子,隔成了几个半开放式的小单间,每间都有单人床。屋里,墙上挂的、桌上摆的,全是有关抗美援朝的相片和纪念品。
这里,是张爱兰在郑州创办的中国第一个“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其实,“往简单了说,就是想老战士每次到郑州来,或者路过时,有个地方歇歇脚”。
张爱兰刚从外地赶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快递。打开,是一位老战士寄来的身份证、护照和一封信。护照崭新,一看就是刚办的。
“好多老战士都想去看看战友,就把材料直接寄过来。”这位老战士姓秦,河南人,1928年生。85岁了,护照上的照片满脸皱纹纵横。“这次来不及了,后天我们就要第6次去朝鲜扫墓。”
她知道,老战士们的念想,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过去的40多年,她是听着这些事长大的。张爱兰的父亲叫张增德,曾是一名志愿军战士,抗美援朝时在67军199师596团,做过战士、机枪手,也兼职过班长。
他有自己的秘密。他的枕头下,总压着一个志愿军布包,上面绣着一颗红星。里面装着什么,没人晓得。只是,每年临近10月25日,他总会从包里拿出一块旧旧的帆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流眼泪。
“他是炮手,我是传子弹的,我俩一起打下了美国人的飞机。他叫陈春元,回国后怎么也找不到,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
每年过年团聚的时候,每每有所触动的时候,父亲总会一再说起。
2000年,张爱兰下岗了,在县城里经营起一家小超市,日子好了起来。2008年,84岁的父亲,脑溢血,住进了医院,病危。几天几夜,张爱兰和兄弟姐妹们轮番照料老人。醒来后,老人没说话,只是流眼泪,哭声憨厚,很大声。
他把张爱兰叫到自己的床前:“我还是想战友,我睡不着觉,这几天梦里,我一直在战场上,身边就是他。闺女,就算我死了,也要帮我去找找他,好吗?”
张爱兰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见个面也中(行)。当年,他是孤儿。要是他死了,没有后人,你们就帮我去给他烧烧纸,上个坟。要是有后人,能给他上坟,我死也瞑目了。”
真是没想到,这件事,他坚持了几十年,甚至病危时,最心心念念的,不是儿女,还是战友。父亲的病好转了,但张爱兰把这件事刻在了心里,当做父亲的“遗愿”去做了。
志愿军老战士之家
他叫陈春元,湖北人,高个,还有两张照片,一张进朝鲜之前的合影,一张立功后的合影。这就是父亲所有的线索了。抗美援朝结束后,1954年回国,张增德与陈春元被分到了不同的部队,从此失去联系。
在湖北省叫做陈春元、年纪在70岁以上的老人有7名。到底哪一位才是?
张爱兰只能一位位拜访。一路上,通过媒体,知道她的寻访的人越来越多。志愿军老战士们的信,一封封寄来,一封封的都是鼓励,一封封的都是思念。
终于,在寻访了两个月后,张爱兰找到了陈春元,但老人已经去世。电话那头,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兴奋,但一听战友不在了,哇地哭了。
不过,“知道他有后代,有人照顾他,有人给他上坟,就好。我满足了”。
那一年,58位志愿军老战士,在媒体与相关部门的组织下,重聚郑州。陈春元的儿子也来了。
父亲把他拉到身边,特意用手和自己比了比个子,“你没你爹高,但和他一样”。当年,父亲与陈春元在战场上,也这样比划过。
越来越多老战士,知道了消息,打来电话,对张爱兰像对自己的女儿一般,诉说着自己的想念。满足了父亲的心愿,张爱兰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相似的心,无法化解。
作为孩子,她想到了一个自己力所能及的,为叔叔阿姨做点事的方法:办一家养老院,其中专辟一处作为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志愿军老战士们来了,管吃管住,让大家有一个相聚之地。由于复杂的手续,养老院没办起来,但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成立了。
2011年,父亲张增德去世。2013年,张爱兰继续着自己的寻访,注册的老战士已有4600多位。
去朝鲜
一次,参加完活动,张爱兰走到家门口,惊呆了:几十个七八十岁的志愿军老战士,站在楼道里,整整齐齐两排,看到她,登时立正,有人一声吆喝,几十双眼睛向她射来,“唰”地,一个标准的军礼。
“谢谢你,为我们做的。我们还有个心愿,想去朝鲜看看战友。”
从没出过国的张爱兰难住了,只能试着去联系。在无数人帮助下,2010年清明时节,第一批老战士祭扫团奔赴朝鲜;2013年7月19日,第6批老战士祭扫团出发了。
魂牵梦绕,再看看战友,祭拜英灵,诉说思念,这是所有老战士,共同的愿望。
第一次,当火车从鸭绿江大桥驶进朝鲜的一刹那,22名老战士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尽管,时间紧张,在朝鲜只能停留5天;情况特殊,许多志愿军烈士埋葬在牺牲的阵地前线,至今仍是军事禁地,无法拜谒。但这些,都不重要。亲爱的战友,我们来看你们了。
板门店旁的松岳山无名烈士陵园,长眠着1.5万多名志愿军烈士,坟茔漫山遍野;依山而建的朝鲜桧仓郡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长眠着包括毛岸英在内的134名烈士。
老人们按着中国最传统习俗,把黄河水、黄土洒在每位烈士身边,献上花篮,点燃冥币。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说起战友,开场白总是那句“亲爱的……”
86岁的冯振山是此行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当年的军医,回忆着战友,“那时,部队都是白天休息夜间赶路,晚上抬着伤员走山路,有的战友走到一半就不行了,可哪怕牺牲了,还是要抬着,直到找到像样的地方再埋掉”。
战友之情
想了60年,今年6月,作为在上海的20军代表,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刘石安终于再次踏上了朝鲜的土地。“上海,仅20军现有的志愿军老战士就有上千人,这一次,我是带着他们的眼睛去的。”
再次来到长津湖畔,当年20军的炮兵刘石安,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多少激动,而是觉得欣慰。“原来长津湖水这么清,当年战斗时,都冻成了冰坨,看不清啊;树也长起来了,还有了人家,当年这可是苦寒之地呐。”
有位战友叫卿展晖,四川人,农民出身,个头不高,矮墩墩的,很结实,平时话不多,但干什么都踏实认真。他是连队的电话员,要背着线架爬山过水。在死鹰岭作战时,他把棉衣反着穿,露着白棉花,在雪地里就像兔子一样。他的任务原本就要完成了,可美国人的飞机来了,一阵轰炸,他被弹片击中了……
有位战友叫牟宇安,四川人,为来朝鲜中断了中学学业,在部队里做文化教员,打仗时就负责输送弹药、抢救伤员,后来,人员伤亡太多了,他也冲上了前线,在1408高地坚守,被敌人射中了胸膛……
在路过的一个山坡上,他找到了一处志愿军烈士墓园,不知是哪一个部队,没有一个名字,没有一个人看管,20多座坟冢,长满了杂草。
老人们就地祭拜,为战友拔草,擦一擦墓碑,洒一杯清酒。“当年的志愿军墓,大多是合葬墓,看这里的规模,应至少安葬着一个团的战友,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知道,他们是我的战友兄弟。”
刘老有些沉默:“他们,是不能被抹杀的。他们用生命告诉敌人,也许能夺走我们的生命,但是永远夺不走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和平自由。”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该被忘记。
(《解放日报》8.1 梁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