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堂荷韵
父亲的人品如带露碧荷般高洁,不随波逐流不随风摇摆,不事权贵不慕奢华,一介寒儒两袖清风,他的心灵绿地不愿受到世俗利欲的侵扰,我行我素地保持着对文学理想神圣的追求。
在为人处世上,父亲从不把人分三六九等,只愿雪中送炭,不喜锦上添花。晚年,他即使给有些素不相识的读者回信也极为认真,充满了热忱。他用老树护幼枝的情怀,对待这些很普通很平常的“无名之辈”。我曾见到过一封几个小学生的来信,那是几个边远农村的天真烂漫的孩子,得到孙爷爷充满鼓励的回信与赠字,又兴奋又感动,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张纸。还有些残疾军人、普通教师、厂矿工人,抱着“有可能”“试一试”的想法,给父亲来信,希望能得到他的题签,作为纪念珍藏。已是耄耋之年,精力体力都已有限的父亲,总是不辞劳辛亲自复信,满足他们的心愿,令他们大喜过望。
父亲的心里永远装着读者,他与读者心心相印。有年轻的素不相识的读者跟他要书,他真的寄了去;有的信封里夹寄了五元钱向他求书,他不仅给人家寄了书,还退回了钱,结果读者又写来感谢信;有保定技校的学生给他写信,指出《荷花淀》一文中有个字写错了,他耐心地回信解释,是印刷的问题,学生很感动,还专门来看望过他……
“对人家好一点”
我三十多岁时,孩子小,请过一个保姆,人朴实,长得粗粗壮壮,干活儿很好,不怕吃苦。我小孩有一次肚子痛,她背他去儿童医院,帮了大忙。但时间长了我爱人一直不能回家住,我就有些烦,找个理由打发了她。厚道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教育我说“对人家好一点”,不无批评。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我去看望父亲,有一回父亲吃的是饺子,长期陪伴父亲的保姆玉珍姨包的羊肉西葫芦馅儿,皮很薄,个儿很小,玉珍姨包饺子总是包三十来个,够一个人吃。父亲知道我上班,家里很少包饺子,每次赶上他吃饺子,总会在碟子里给我留下十来个,让我吃一些垫补垫补再回家。虽然并不能吃饱,可是浓浓的父爱溢满了心内。
1995年4月13日下午,父亲正在房间里踱步,忽闻敲门之声甚野,正要去问是何人,正在做饭的玉珍姨从独单出来,把那人叫了进去,问他何事。此人语言不清,声音却很大,像吵架似的,父亲很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但又不便出去。好久,声音才平息下来,玉珍姨进偏单对父亲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光头,浑身油渍,说是在某某地区,开了一家饭馆,找孙犁来写一匾额,并从口袋中取出一沓剪下的书法,其中有前几天报纸上登载的孙犁写的四个大字‘大道低回’横幅。说要钱好说等等。”玉珍姨告诉他那是多年前写的,现在先生有病手颤,已写不了。那人非要见一见本人,玉珍姨扯谎说:“出去散步了,不在家。实在写不了。”那人说:“商量商量。”玉珍姨说:“没商量!”那人一听,没有共同语言,遂下楼去了。
父亲多年来向众多求墨宝者送出去不计其数的作品,却从未卖过一个字!安于清贫,安于寂寞。他躲在屋里,远避喧嚣,一心写作,直言爱憎,独善其身。
骨子里的谦虚
父亲虽然以自己的学识、天分、才情、经历和人品,有着他的自信与自负,但他骨子里是十分谦虚的。在他身边生活这么多年,从听不到他自吹自擂、自诩自夸,甚至连“南有巴金,北有孙犁”这样极高的评价和说法也予以拒绝。他性格上的缺点,一生做得好的不好的地方都敢写进自己的文章,不欺人也不自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需要极大的勇气,只有心地澄明,实实在在把自己的心交给读者,有真诚的写作态度的作家才能做到这一点。
父亲晚年以古人顽强创作心志,远离喧嚣在孤独寂寞中著书。在他的书房书柜上有两个橘黄色的台灯,月光下,不知曾为他的伏案南窗下投下多少光亮;在他的卧室木床前床头柜上亦有一塑料橘黄色台灯,夜深人静有时他还会读一会儿书。读书让他精神升华,读书让他心中敞亮,读书让他忘却忧烦,读书驱走痛苦哀伤。读书如夜行有烛光,读书带给他新的希望。
(《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孙晓玲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