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一书前言中写道:“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成是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
2010年11月,《中国在梁庄》一书出版。《中国在梁庄》获得《人民文学》年度非虚构作品奖。该杂志主编李敬泽评价道:“不曾认识梁庄,我们或许就不曾认识农村,不曾认识农村,何以认识中国?”
“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认为:“这本书,写梁庄,只是最近30年‘被’消灭的40万个村庄的缩影。”
回到梁庄
梁鸿在梁庄生活了20年。1993年,她离开河南邓州的这个小村子,到外地求学。博士毕业后,她留在北京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书,工作“无非是上课写文章”。
故乡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村里的坑塘、大槐树、青石桥,时常在她的梦中出现。她几乎每周都要和家人通几次电话,听他们说说家里的事、村里的事。
2008年暑假,她决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走进乡亲们的生活。
当年7月3日,她带着3岁的儿子登上返乡的列车。踏上火车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不要说怎么做。
最初的一个月内,她没有理出任何头绪。她在父亲的陪同下,“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里的土地、树木、水塘和河流,随意地寻访村里的人,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晚上回到哥哥家的住处,就记录下来。慢慢地,她有了方向,开始有目的地寻访一些人。
调查越深入,她发现自己越不了解这个她曾经生活过20年的村庄。“当我以审视的目光来看故乡时,故乡是那么的陌生。”
这一次,她在梁庄住了近两个月。2009年寒假,她再次深入这个村子。
萧条村庄
梁庄距邓州市区将近30公里。在这个总人口近2000人、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村子里,到处是新房,不过大都紧锁着门。有的新房门前甚至摇曳着枯黄的杂草,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坑塘随处可见。一些坑塘的水墨绿近黑,漂着塑料瓶、易拉罐、废纸等垃圾。
梁鸿小的时候,坑塘里种满了莲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叶铺满整个坑塘,间或有粉红色的花冒出来,随风摇曳。莲子成熟后,她和小伙伴们经常偷偷地手拉手,连成一串,蹚到水中采莲子。“咬一口,满嘴清香。”
芝婶家的新房就在公路边,面朝一个坑塘。3层楼房,共16间。2008年夏天梁鸿带着儿子回村时,那个坑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芝婶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口子在外地干活,女儿在镇上上班。大孙子跟着他的姑姑在镇上读小学。平时,16间房子只有老两口住。
孙子很小就由芝婶养着。“有时候孙子也想妈妈。可是他们在外不容易,那有啥办法?”
2008年,梁鸿曾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梁庄600多个梁姓家族的人,留在村里的不足200人,很少有壮劳力。
出外打工的人,通常会把孩子留给老人。这像是一种交换,父母帮着儿子看孩子,儿子给父母养老。“不给人家看孩子,走不动了,谁管我?”有好多老人曾向梁鸿说过类似的话。
尽管早在1992年,民政部就通过了《县级农村社会养老保险基本方案(试行)》,可问过村里几个老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养老保险是什么。养老还得靠儿女。
最近几年,村里的“留守儿童”频频出事。五奶奶的大儿子在青岛打工,将11岁的孩子托付给她。可是这个孩子“猴头儿日脑(非常调皮)”,60多岁的老人根本管不住。一天,她在屋里做饭时,孙子跑到河里玩水,淹死了。
还有一个老人照看4个孙子,一年夏天他们全部在河里淹死了,最后老人服毒自杀。
“这就是村子的现状。壮劳力出门打工,剩下老人、孩子和新房子。村子里遍地垃圾,一片萧条。”梁鸿总结道。
种地与打工
梁鸿曾问过很多人,为什么出去打工?答案几乎一致:挣钱。
有村干部算过一笔账,梁庄的庄稼一年两季,轮种小麦和玉米。现在一年下来,一亩地也就收入七八百元钱,这还得赶上风调雨顺。另外,每亩地一年还有80多元补贴。而梁庄人均耕地不足8分。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村子里的人纷纷开始外出打工。早先,他们集中在北京和西安,大多在工厂做工人、保安,或者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后来,他们又分散到广州、深圳一带,干的仍是又脏又累的“低等活”。
梁鸿知道,梁庄出去的这些乡亲,只是中国两亿多农民工中的沧海一粟。
柱子的故事,是梁鸿听到的打工者故事中最为悲伤的一个。柱子个子很高,长得很帅气,16岁就出去打工,后来到青岛一家首饰厂干活。10多年后他生病回到老家。他的病很奇怪,经常会吐血,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血一直没止住。最后几个月,很多器官功能衰竭,轻轻一咳,血就喷出来。刚开始,家里的兄弟姐妹还积极凑钱给他治疗,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他们又为钱生出不少矛盾。没挨到柱子死,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打工的城市。
梁鸿还了解到,最后厂里也没赔柱子一分钱。
村子里有几个年轻女人在一个气味非常难闻的工厂打工。梁鸿问她们为什么不离开,听到的回答是,活不好找。全然没有提及到污染对她们身体的影响。
“外出打工的,留在家里的,都没有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在讲社会转型,难道在社会转型中,他们就是天然的牺牲品?”梁鸿说。
学校与猪场
芝婶在厨房忙活着,刚上学的孙子在院子里玩玻璃珠。
梁鸿蹲下身,拉住孩子的手,轻抚着他的头问:“你想不想爸爸妈妈?”
“不想。”孩子干脆地回答。芝婶看一眼,叹息道:“这孩子可怜,连个伴都没有。现在的孩子都可怜,没爹没妈的。”
芝婶每天早晨7点钟出发,骑电动车把孙子送到近3公里外的镇上小学读书。下午6点钟又得去接回来。有时路上车多,她害怕有个闪失,就推着孙子走。不到3公里的路,她得走将近1小时。3个月后,她实在坚持不住,就让在镇上上班的女儿照看孙子。
梁鸿的记忆中,少年时代的求学并不像现在这么辛苦。早晨6点的时候,学校上早课的铃声就响彻在梁庄上空,小伙伴们相互喊着,结伴上学去。那时,学校就在村里,老师都“很负责任”。
“80年代那会儿,哪怕是傻子,只要还能走路,都会把他叫到学校。学龄儿童入学率百分之百,一点都不含糊。”当时的民办教师梁万明说。
而现在,有的孩子因为爷爷奶奶管不了,逃学打游戏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些孩子早早便辍学,跟着父母外出打工。
学校是一栋两层砖混结构的建筑,每层有10间房。现在,教室的门已朽烂,推一下,灰尘哗哗地往下掉。一些房间里堆着破旧的桌椅、床、沙发等,还有散乱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作业本。有的房间还养着猪。
1984年,这所小学刚完工时,立过一块碑。这块“梁庄村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上写着:
“为了开发智力,振兴中华,梁庄村干部群众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集资办学,修建校舍,添置设备,改善办学条件,先后投资三万一千元,为发展农村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对梁庄村为四化培育人才,造福后代的兴学义举,特树碑表彰,永志纪念。”
没人能准确地记得小学是什么时候关门的。后来,学校就承包给人养猪。
学校大门口外的标语原是“振兴文化,教书育人”。养猪的来了后,在旁边写了“梁庄猪场”4个字。村里人常解嘲地读为“梁庄猪场,教书育人”。
土葬与火葬
现在,即使是过年,也不是梁鸿儿时的场景了。在古老的传统中,大年初一各家都要做一大锅菜,做好后,按照辈分依次送一碗,让大家品尝。这个传统,随着大家搬迁新居,渐渐消失了。
村头有棵大槐树。树下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要是夏天,吃饭时分,不少人会端着碗,在大槐树下随意找一块石头坐下,讨论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当然,他们也会品评各家的饭菜。
可是现在,通往大槐树的路上,长满杂草。一阵风刮过来,落叶漫天飞舞。
为节约土地,河南农村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要求火葬。而在当地文化中,土葬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因此,一些家庭想方设法逃避火化。
在推行火葬前几年,挖坟烧尸的事曾发生过。后来管得越来越松。前任支书梁清道说,现在大都找关系塞上一两千块钱,偷偷埋掉,“就看你关系硬不硬了”。他还算了一笔账。尸体拉到县城火化,一来一往得300多元,火化费及骨灰盒也得400多元。火化后,农民还是要买棺材埋到地里。之前土葬,村里规划有公墓,火葬开始后,公墓没有了,大家就只能埋在自己的地里,“反而浪费了不少耕地”。
即使花钱买关系土葬,死者家属也不敢哭,不敢大张旗鼓地祭奠,但“要是火化就没事”。
梁鸿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现象。“哭是人类表达感情最原始的方式,现在连哭都不敢了,人该有多压抑?”
梁庄与中国
“从一个农民家庭的总收入来看,乡村经济的确是在发展。但是,无论是从传承意义上的道德和习俗,还是求知方面的文化,却处在一种断裂与衰退之中。”梁鸿在书中写道。
她曾把了解到的各种现象与邓州市一名官员交流过,这名官员“深有同感”。但他随即向梁鸿宣传道,政府一直在加大对农村的经济支持,农村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一些村庄已经进行了整治,一些村民甚至住上了别墅。更进一步,这名官员还专门强调了基层民主。
不过,农民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们甚至不关注自己手中的选票。在上一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选举中,参与投票的村民只有100多个,不到应到选民的十分之一。
有不少村民跟梁鸿说,不要说什么选票,村里人想见到村主任一面都很难。梁鸿也是在回去一个月后,才通过镇长帮着邀请,见到了村主任。
梁鸿甚至有点怀念梁庄的老支书。她在少年时代,经常能碰见总穿中山装和黄胶鞋的老支书,拿着一根旱烟杆在村里转悠。
在梁庄调查时,她总能听到乡亲们说诸如“那有甚办法呢”之类的话。最近这次回去,又有几个老人向她抱怨,没资格吃低保的人吃上了低保,该吃的反而吃不上。“那有甚办法?”一个老人说。
当然,这些老人也会对政府给的好处念念不忘。有一次,梁鸿和几个老人聊天,说起农村的医疗合作、免税、补贴等,老人们都很兴奋,连说这是几朝几代都没有过的事。
梁鸿在书里评价道:“当代的农村政策不停地改变,身在其中的农民不知道哪一种东西还真正属于自己,包括土地。因为没有拥有过权利,农民也不认为那些都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国家给一点,当然好,不给也是自然。”
这就是梁庄的故事,数亿农民中极少一部分人的故事。在书的封面上,印着这样一段话:“有些中国在北京,有些中国在重庆,有些中国在西北,有些中国在沿海,但,更多的中国在梁庄!”
(《中国青年报》1.5 郭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