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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9月01日 星期二

    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

    杨绛 《 书摘 》( 2015年09月01日)

        我做过各种工作,但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

        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

        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其实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家是旧式人家,重男轻女。女儿虽宝贝,却不如男儿重要。女儿闺中待字,知书识礼就行。我家是新式人家,男女并重,女儿和男儿一般培养,婚姻自主,职业自主。

        钱锺书的父亲认为这个儿子的大毛病,是孩子气,没正经。他准会为他娶一房严肃的媳妇,经常管制,这个儿子可成模范丈夫;他生性憨厚,也必是慈祥的父亲。

        杨绛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锺书的最可贵处。他淘气,天真,加上他过人的智慧,成了现在众人心目中博学而有风趣的钱锺书。他的痴气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但是这个钱锺书成了他父亲一辈子担心的儿子,而我这种“洋盘媳妇”,在钱家是不合适的。

        但是在日寇侵华,钱家整个大家庭挤居上海时,我们夫妇在钱家同甘苦、共患难的岁月,使我这“洋盘媳妇”赢得我公公称赞“安贫乐道”;而他问我婆婆,他身后她愿跟谁同住,答:“季康”。这是我婆婆给我的莫大荣誉,值得我吹个大牛啊!

        我从1938年回国,因日寇侵华,苏州、无锡都已沦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岛。我做过各种工作:大学教授,中学校长兼高中三年级的英语教师,为阔小姐补习功课。又是喜剧、散文及短篇小说作者等等。但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实苦。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业很成功,虽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体力,不算冤枉。钱锺书的天性,没受压迫,没受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不容易的。实话实说,我不仅对钱锺书个人,我对所有喜爱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致徐伟锋转舒乙同志信

        我得知中国现代文学馆中有我一席地,就打电话给馆中工作人员,要求撤出。该馆徐同志来信说:绝大多数作者都争着想进入馆中,我是惟一自动放弃的,像我这样“坦陈己见的、特立独行的,全中国也没几个”。我回信如下——

        伟锋同志:并请转呈舒乙馆长同鉴:

        您两位好!

        来信及附件皆收到。我的意愿能得到尊重,我十分感激。但是请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钱锺书也是不愿入馆的。他和我,地位不同,不能相提并论,上次电话里,我是分别提出陈请的。我自觉自愿,不妨直说。他呢,不像我这么无足轻重,我第一是怕引起误会——以为他态度不好,不合作(我们和舒乙同志向来是友好的);第二也是怕引起误会——我会有挟以自重之嫌。所以我只好婉转其辞。不过,说白了,他就是不愿进文学馆。他曾明明白白说过,他不愿进中国现代文学馆。他从不厕身大师之林,他也向来不识抬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我不向馆长说明他本人不愿、恳切请求把他撤出文学馆,我就对不起钱锺书了。

        希望他的意愿,同样也能得到尊重。

        专复,即致

        敬礼!

        杨绛 上

        2001年1月9日

        手札若干纸失窃启事

        《复堂师友手札菁华》是我公公钱子泉老先生整理编纂的一部手稿。手札前面“记”,相当于文。他口述,由儿子锺书代笔。手札一张一张贴在毛边纸的簿子上,每一面贴手札一纸,大纸折叠,小纸偶一面二张。毛边纸簿大本五册,每册二百面;小本三册,每册一百面,大小共八册。

        这八册手稿由钱锺书收藏。第五册曾有人借阅并转借他人。最近我因这部手稿将捐赠,请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出版。发现第五册有好多空白面,上面贴的手札已剥掉,一处竟剥出四个窟窿,一处剪去十面,共缺失二十六面左右。这第五册归还时,钱锺书没有检点,所以没有觉察。我记得他曾说:“他们想复制,但信纸红色,印不出来。”“他们”不知是谁。钱锺书和借阅者皆已去世,事隔二三十年,已无从查究。缺失的手札如有人觅得交我,当有酬谢;如一旦在市场出现,那就是赃物出手了!请大家注意。

        杨绛 敬启

        2005年3月21日

        “杨绛”和“杨季康”

        64年前,我业余学写的话剧《称心如意》,由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导演,演出很成功。一夜之间,我由杨季康变成了杨绛。这年秋天,我第二个喜剧《弄真成假》上演,也很成功。抗战胜利后,我改行做教师,不复写剧本,但是杨绛在上海戏剧界还没有销声匿迹。

        解放后到了北京,杨绛就没有了。杨季康曾当过“四害”里的“苍蝇、蚊子”之类,拍死后也没有了。都到哪里去了呢?我曾写过一篇“废话”《隐身衣》,说隐身衣并非仙家法宝,人世间也有:身处卑微,人人视而不见,不就没有了吗?我不合时宜,穿了隐身衣很自得其乐。六十多年只是一瞬间,虽然杨绛的大名也曾出现过几次,这个名字是用水写的,写完就干了,干了也就没有了。英国诗人济慈慨叹自己的名字是用水写的。他是大诗人啊!我算老几!

        想不到戏剧界还没忘掉当年上海的杨绛。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2004级三班的同学,为了纪念中国话剧百年诞辰,选中了64年前杨绛处女作《称心如意》,于今年(2007年)6月3日至10日,在中央戏剧学院北剧场演出。11月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和上海滑稽剧团又将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杨绛的《弄真成假》。这两个喜剧,像出土文物,称“喜剧双璧”了!我惊且喜,感激又惭愧,觉得无限荣幸,一瓣心香祝演出成功。承他们抬举,还让我出头露面,说几句话。可是我这件隐身衣穿惯了,很称身;一旦剥去,身上只有“皇帝的新衣”了。我慌张得哪还说得出话呀!好在话剧上演自有演员说话,作者不必登场。请容我告饶求免吧。

        魔鬼夜访杨绛

        昨夜我临睡要服睡药,但失手把药瓶掉了,只听得“格登”一声,药瓶不见了。我想瓶子是圆形,会滚,忙下床遍寻,还用手电筒照着找,但不见踪迹,只好闹醒阿姨,问她要了一板睡药。

        我卧房门原是虚掩着的,这时却开了一大角,我把门拉上,忽见门后站着个狰狞的鬼,吓了一大跳,但是我认识那是魔鬼,立即镇静了。只见他斜睨着我,鄙夷地冷笑说:

        “到底你不如你那位去世的丈夫聪明。他见了我,并没有吓一跳!”

        我笑说:“魔鬼先生,您那晚喝醉了酒,原形毕露了。您今晚没有化装,我一见就认识,不也够您自豪的吗?”

        他撇撇嘴冷笑说:“我没有那么浅薄。我只问你,你以为上帝保佑,已把我逐出你的香闺,你这里满屋圣光,一切邪恶都消灭无踪了?”

        我看他并不想走,忙掇过一把椅子,又放上一个坐垫,我说:“请坐请坐,我知道尊腚是冷的,烧不坏坐处。您有什么指教,我洗耳恭听。”

        魔鬼这才乐了,他微笑着指着我说:“你昏聩糊涂,你以为你的上帝保佑得了你吗?可知他远不是我的对手哩!你且仔细想想,这个世界,属于他,还是属于我?”他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是不爱敷衍的。”

        我仔细想了想说:“您的势力更嚣张。不是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如今满地战火,您还到处点火。全世界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不都在争权夺利吗?不都是您煽动的吗?不过我也不妨老实告诉您,我嫉恶如仇,终归在我的上帝一边,不会听您指挥。我也可以对您肯定说:世上还是好人多。您自比上帝,您也无所不在,无所不能,那么,您还忙个啥呀?据我看,这个世界毁灭了,您也只能带着崇拜您的人,到月球上抢地盘去!不过谁也不会愿意跟您下地狱、喝阴风的。魔鬼先生,我这话没错吧?”

        魔鬼冷笑说:“你老先生不是很低调很谦虚吗?原来还是够骄傲的!你自以为是聪明的老人了!瞧着吧,你能有多聪明!”

        我笑说:“领教了!也请勿再加教诲了!我已经九十九高龄。小时候,初学英文,也学着说:‘I will not fear,for God is near.’其实我小时候是害怕的。上帝爱护我,直到老来才见到您,可是我绝不敢自以为聪明的。魔鬼先生,领教了。”

        魔鬼冷笑说:“这是逐客令吧?”

        我笑说:“也是真正领教了,不用再加教诲了。”

        魔鬼说:“One word to the wise is enough.”他拿起我遍寻不见的睡药瓶子,敲敲我的梳妆台说,“瓶子并未掉地下,只掉在台灯旁边,请看看。”

        魔鬼身上的荧荧绿光渐渐隐去,我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还冷眼看着我呢。

        第二天早上,我刚从床上坐起,就发现我遍寻不见的药瓶,真的就在我台灯旁边,并未落地。魔鬼戏弄我,并给了我一顿教训,我应该领受。以前我心目中的确未曾有他。从此深自警惕,还不为迟。

        (摘自《杂忆与杂写:一九九三~二〇一三》,三联书店2015年4月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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