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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6月01日 星期一

    对旅行的期待

    [英]阿兰•德波顿 著 南治国 彭俊豪 何世原 译 《 书摘 》( 2015年06月01日)

        实地的旅行同我们对它的期待是有差异的,现实总是让人失望。

        一

        经历了两个月的期待,在2月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我的同伴抵达了巴巴多斯的格兰特利·亚当斯机场。从下飞机到低矮机场大厅间的距离很短,但却足以让我感到气候的剧烈转变。才几个小时,我就从我所居住的地方来到了一个闷热潮湿的所在,这种天气,在我所居住的地方,五个月后方会来临,而且,闷热潮湿的程度也不会如此难耐。

        一切都和想象相异,这里的一切简直就让我吃惊。在这之前的几周里,只要想到巴巴多斯岛,萦绕脑际的不外乎是是我在阅读一本相关的宣传册上的图片:其一是夕阳下挺立着棕榈树的海滩;其二是一处别墅式的酒店,从落地窗看过去,是铺着木质地板、有着洁白的亚麻床罩的房间;其三呢,则是湛蓝无云的天空。

        然而,一踏上巴巴多斯岛,我就意识到“巴巴多斯”这一词还应包含太多的内涵。

        在我的预期中,从行程安排表的最后一行到酒店房间之间本应空无一物,可现在心里却涌起对一些景象的不满,如塑料垫已破烂的行李传送带,堆满烟灰的烟缸上两只翻飞的苍蝇,迎宾厅里转动着的巨型电扇,仪表板有假豹皮镶边的白色出租车,机场外大片荒地上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到达几个小时后,我才慢慢将自己和想象中的酒店房间联系起来,只是我先前没有想到房间里的空调机是如此庞大,也没有料到洗手间只是用塑料贴面板分隔而成,上面还贴着告示,正告客人节约用水。

        如果说我们往往乐于忘却生活中还有众多的我们期待以外的东西,那么,艺术作品恐怕难逃其咎,因为同我们的想象一样,艺术作品在构型的过程中也有简单化和选择的过程。艺术描述带有极强的简括性,而现实生活中,我们还必须承受那些为艺术所忽略的环节。一本游记,譬如说,可能会告诉我们叙述者“旅行”了一个下午赶到了山城,而后在山城里的一座建于中世纪的修道院里住了一宿,醒来时已是迷雾中的拂晓。事实上,我们从不可能“旅行”一个下午。我们坐在火车上,腹中刚吃过的午餐在翻腾。座位的罩布颜色发灰。我们看着车窗外的田野,然后又回视车厢内。一种焦虑在我们的意识里盘旋。我们注意到对面座位的行李架上一个行李箱上的标签。我们用一个手指轻轻地敲打窗沿。食指的指甲开裂处勾住了一个线头。天开始下雨了。一颗雨滴沿着蒙满灰尘的车窗玻璃滑下,留下一道泥痕。我们在寻思车票放在哪里。我们又看着窗外的田野。雨还在下。火车终于启动了。火车经过了一座铁桥,然后不明缘故地停了下来。车窗上停着一只苍蝇……所有这些,可能还只不过是“他‘旅行’了一个下午”这一意蕴繁杂却让人误解的句子中第一分钟里发生的一些事件。

        如果要求一个讲故事的人给我们提供如此琐屑的细节,他必定很快恼怒不已。遗憾的是,现实生活就像是用这种方式讲故事,用一些重复、不着边际的强调和没有条理的情节惹我们厌烦。它坚持要向我们展示那只先是停在那个堆满烟灰的烟灰缸边缘,进而停落在烟灰之中的苍蝇。

        知晓了这些事实,我们便不难解释此种怪现状了,那就是在艺术作品和期待中找寻有价值的因素远比从现实生活中找寻来得容易。期待和艺术的想象省略、压缩,甚至切割掉生活中无聊的时段,把我们的注意力直接导向生活中的精彩时分而毋须润饰或造假,结果是,它们所展现的生活气韵生动、井然有序。这种气韵和秩序是我们纷扰错乱的现实生活所不能呈现的。

        二

        一个朋友到荷兰旅行,在动身前,他把荷兰想象成一些油画所描绘的地方:有宁静的小庭院,地上铺的是砖石,还可以看见脸色苍白的女仆倒牛奶。因此,他到哈勒姆和阿姆斯特丹旅行了一趟,结果当然是大失所望。尽管如此,那些画作并没有骗人,荷兰人的生活确有其简单和狂欢的一面,也有铺着砖石的漂亮庭院,能看到一些女佣在倒牛奶,然而,这些珍宝都混杂在一大堆乏味的日常影像中(如餐馆、办公楼、毫无特色的房屋、少有生机的田野等),只不过荷兰的画家们从不在他们的作品中展现这些普通的事物而已。旅行时,置身于真实的荷兰,我们的体验也因此奇怪而平淡,全然不及在卢浮宫的荷兰画作展厅里浏览一个下午来得兴奋,因为在这几间展室里,收藏有荷兰和荷兰人生活中最美好的方面。

        有些荒谬的是,旅程结束后,他发现在博物馆里欣赏荷兰画作更能让他体验到他所热爱的荷兰文化的方方面面,而这种体验,是他带着16件行李和两个仆从到荷兰旅行时所没有的。

        三

        在岛上的第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披上酒店提供的睡袍,我走到阳台上。东方出现了第一线曙光,天色是浅淡的灰蓝。一晚喧嚣过后,一切的生灵,甚至于风都似乎在沉睡,是在图书馆里的那种寂静。酒店房间往外,绵亘着的,是宽阔的海滩。视野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些椰子树,而后是宽阔的沙滩和无垠的大海。我越过阳台的低栏杆,穿行在沙滩上。大自然在这里充分展示她的柔情。似乎是要着意补偿她在别的地方的粗鲁狂暴,大自然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马蹄形海湾,并决意在且只在这里展呈她的慷慨和仁爱。椰子树提供阴凉和奶汁,沙滩上布满贝壳,沙子细腻润滑,是骄阳下饱满成熟的麦穗般金黄的颜色,还有那空气,即便在树阴下,也暖润十足,全然不同于北欧空气中的热度,脆弱不常,甚至在盛夏,空气中的温暖也总可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固执和特有的寒意。

        在海边,我找了一把躺椅躺下。耳旁涛声絮语,像是一个友善的巨怪小心地从高脚酒杯里汲水时发出的声音。几只早起的海鸟带着黎明时的兴奋,在海空中疾飞。身后,从树的间隔看去,是度假房的椰纤屋顶。而呈现在眼前的是平缓的海滩,舒展着温柔的曲线,一直延伸到海湾尽头,再往后是热带林木葱茏的群山,此情此景,正是我在画册上看到的情形。

        然而,上面的描述并没有真切地体现我在那天早上的心境,因为我当时的心情不仅困惑,而且沮丧,全然没有当时“此情此景”可能传寓的轻松。我也许注意到了几只海鸟带着黎明时的兴奋在海空中疾飞,但我当时的注意力为别的一些事件所分散,它们同“此情此景”既不相关也不协调,其中在飞行途中开始发作的喉痛,担心同事可能没收到我将外出的通知,两个太阳穴发胀,以及越来越强烈的便意等等。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先前被忽视的重大事实:不经意中,我已经到了这个岛上。

        我们专注于一个地方的图片和文字描述时,往往容易忘记自我。在家时,我的眼睛反复盯住巴巴多斯岛的每一张摄影图片,并没有想到眼睛其实是和身体,以及在旅行中相伴随的我们的心智密不可分的;而且在很多情形下,由于它们的在场,我们眼之所见便部分、甚至全部地失去了意义。在家中,我可以专注于酒店房间、海滩或天空的图片而忽略跟它们密切相关的复杂环境,而这些图片所反映的只不过是更宽广、更繁杂的生活的一小部分。

        我的身体和心灵是难缠的旅伴,难以欣赏这趟旅行之美。身体觉得在岛上难以入睡,抱怨天气太热、抱怨这里的苍蝇以及酒店里难以下咽的饭菜;心智呢,则感到焦虑、厌倦,还有无名的伤感,以及经济上的恐慌。

        我们曾期望持久的满足感,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处在一个地方所得的幸福感和同一个地方联系在一起的幸福感似乎一定只能是短暂的。对于敏感的心智而言,这种幸福感显然是一种偶然的现象——只是在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我们将过去和未来的一些美好的思绪凝合在一起,所有焦虑顿然释解;我们沉浸于周围世界,真切地感受它们。遗憾的是,这种状况很少能持续10分钟,在我们的意识里,新的焦虑总在生成。过去的胜利不再辉煌,将来的情形显得复杂不定,影响到眼前的美景,它们也变得像总在我们周围的其他景观一样,让人视而不见。

        四

        除了荷兰之行,我的朋友再也没有打算过到国外旅行。他就呆在他的小别墅里,让自己置身于各式各样的事物之中,这些东西让他很容易就享受旅行的精髓。他在墙上挂着各种彩色图片,上面标示着外国的城市、博物馆、酒店和开往瓦尔帕莱索或普赖特河的班轮,俨然是旅行社的宣传橱窗。在他卧室的墙上,贴满了框框条条,都是大的船运公司的班轮时刻表。他在一个水缸里养了些水草,还买来一只小帆船,一些船用的索具以及小的海员模型……藉着它们,他能体验到远航的最大乐趣,却免去了航海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不适。德埃桑迪斯用于斯曼的话表述自己的结论:“想象能使我们平凡的现实生活变得远比其本身丰富多彩。”在任何地方,实际的经历往往是,我们所想见到的总是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现实场景中变得平庸和黯淡,因为我们焦虑将来而不能专注于现在,而且我们对美的欣赏还受制于复杂的物质需要和心理欲求。

        我还是抛开了德埃桑迪斯的干扰而出外旅行。尽管如此,有时候,我也和他一样,觉得最好的旅行莫过于呆在家里,一边悠闲地翻着英国航空公司用圣经纸印刷的世界航班时刻表,一边在想象的国度里飞翔、邀游。

        (摘自《旅行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0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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