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瞎子联手，把尹公子和江洋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是夜，瞎子睡得很死，我却难以入眠，想念上赴天堂的燕燕，想念远在重洋的清风，如果她们在我身边，绝不允许我打架。
生活委员笑嘻嘻递来一封信，哥们，大学生涯最后一封信：
弟弟，见字如晤。原谅我不辞而别！你公费考上人大，我由衷感到高兴……
我捧着信件，泪流满面。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走也不说一声？军都山郁郁葱葱，但那绿色入我眼中早已变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眼泪一滴一滴滴落。
“不要伤心，我这不是来了吗？”身后有人说。
猛然回头，燕燕站在门口，看着我的脸说，又打架了吧？
我喜极而泣，姐姐，他对你好吗？
她猛然说，忘了还有紧要事，我要尽快赶回去。
我拽住她苦苦哀求，跟我一起回家，回贵州，爸爸妈妈想你。
她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背影孤单。
我嘶声力竭哭喊，姐姐。
“啪”一声，我从梦中醒来，头顶隐隐作痛。
“丫又做梦了？”瞎子手攥《民诉法》，“都过去了，翻篇吧，她在那边也许过得很好。”
天已大亮，军都山上，老头老太太们正乐此不疲比赛喊山。
战败后，江洋和尹公子开着广西驻京办商务车到处光顾超市，偶尔回来，急匆匆卸下洗发水等日常用品后撤离。
钱进、蒙俊依然热衷打牌，通宵达旦，蜗牛常来宿舍蹭床睡。
瞎子感慨道，四年，晓浩顶着“精神病”的高帽，没少被生活挤兑，不过，生活也很公平，挤扁你脑袋同时，给你一张创可贴。看，人大法学院录取通知书多帅，让人流口水。
久违的“卧谈会”热火朝天。
*
“散伙饭”终于如期举行，江洋高调检讨，当了四年班长，班费都被我和尹维、钱进几个胡吃海喝糟蹋了，对不起。
瞎子低语，轻描淡写，脸皮真厚，知法犯法，可耻可恨，班干贿选，助学金窝案，祸害宿舍，简直罄竹难书！
“青春痘”哭得一塌糊涂，痘痘全挤在一起，过去的，随风吧！青春只有一次。不知他是为荒唐开脱，还是为鲁莽忏悔。
江洋灌一杯啤酒，继续检讨：“我没有带好头，给青春蒙尘，为此，我们班委愿意以实际行动表达歉意。”
尹公子赶紧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大麻袋：“人手一瓶洗发水，一块香皂。”
钱进说：“希望大家洗掉尘土，洗掉哀怨，带着宏大理想和回忆，勇往直前！”
“青春痘”哭得喘不过气来，抓起啤酒往头上浇：“我现在就洗。”
女生也哭得稀里哗啦：“真希望只是一场梦，醒过来我们还能在一起。”
瞎子怒斥蜗牛：“别哭，看见你咧嘴老子就恶心，他们还在表演。”
蜗牛带着哭腔说：“班委的特殊心意，作别昌平四年。”
瞎子使劲拍他脑袋：“二百五，回去看看生产日期，别过期了！”
蒙俊站起来敬大家：“承蒙大家支持和包容，在这人生最灿烂的日子，我懂得了很多道理，团结互助、和谐相处……
尹公子制止他，诶！兄弟，打住，这是散伙饭，不是作报告，不用那么官腔！说说去年半夜突发高烧住院咋回事？这个谜底不解开，我毕了业心都离不开！
蒙俊小心地问：“你们……都知道？”
尹公子跟他拥抱：“同行，我和江洋还以为遇到鬼了，半夜三更去撬教室门，吓得我俩撒尿都得结伴而行！知己，你必成大器！”
江洋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大家要表达尽快，要拥抱赶紧，要亲嘴嘛，找个没人的地方去。
瞎子说：“出去走走，离别是他们的，我们聊自己的青春。”
我们坐在新建的亢山广场上，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谈。
他率先打破沉默：“兄弟，明天就要走了，先说声抱歉，我们在青春里摸爬滚打，终于长大。我从云端跌落，你从尘埃升华，我们都解脱了，青春给了我们修正的机会！”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无限伤感。这一场拧巴的青春，像黑洞，吸尽容颜和最初梦想。
瞎子说：“青春也像我们的影子，晴天相随雨天藏匿，相随也好，隐匿也吧，谁也无法抓住它！”
“瞎子，离开昌平，你会想起这里的时光吗？”
“我只会想起你，想起蜗牛！对了，四年，你收获了什么？”
我掰着指头说：“收获一堆外号，精神病、三寸钉、矮脚虎、信高潮、武大郎……前后差不多十几个吧！”
他说：“这是一种爱！志摩深爱小曼，称呼曼曼为‘眉’‘龙龙’‘爱龙’‘爱眉’，几十个！你收获那么多，应该知足！”
我流泪：“瞎子，你怎么不问问我失去了什么？”
瞎子说：“你最大的损失，是那份情，真替你惋惜，你们很配，后悔吗？”
“不后悔！”我强忍着泪，言不由衷，“这四年，遍体鳞伤，咒诅学校，诅咒那帮人渣，可那份情，我从未玷污过，那是最靓丽的回忆！”
瞎子擂我一拳：“说说咱们吧！”
“咱们？不打不相识！青春赋予了个性与棱角，如齿轮，孤独而骄傲，带着锋利的齿尖，互相排斥，边在时光里削去棱角边寻找着相仿的灵魂，慢慢磨合！”
瞎子站起来：“再说，我也要哭了！”
“青春痘”哭着喊着追到广场，拉着我道歉，对不起，助学金，贿选，你们干仗，都是我告密的，你替我背了那么多年的黑锅。
广场上歌舞升平，人山人海，谁也没有注意我们，谁也不会注意我们。可是此时此刻此地，我们记住了这里的霓虹，这里的繁华。
岁月，技艺高超的神偷！
“散伙饭”后，生活委员最先离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攥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楼道里混杂着伤感，还有燃烧书本的焦味。瞎子提议再去一趟十三陵水库，回来时，宿舍早已狼藉一片，尹公子不见踪影。
他曾叫嚣要拉一车维稳的流氓来踏平5408，可是现在却溜得比兔子还快。我们七手八脚撬开他的衣柜，里面全是避孕套和未开封的高级补品。
瞎子沉默良久说，算了，我们也曾有过那么几次短暂的温情，算是那段回忆中没有熄灭的灯，任凭风吹雨打岁月流逝，也有留痕！
好吧！这也是生活。不管怎样，我们以各种方式与生活和解。你负了生活，你会赔进去青春！生活负了你，不一定会双倍赔偿。懂得了这些，也不枉白学《合同法》，也不枉来法大。
我最终没能去送清风，她请室友捎来两句话——“对不起”“谢谢”。还有一封信，要说的都在信中。
法大凶杀案发生后，校园周边林立的自考学院快速消失，杀熟骗人上自考的风气戛然而止。从这一点上说，阿全之死，算是为法大正本清源做了贡献，可是，燕燕——我的姐姐呢？
人的一生，总有说不出的伤、不经意的遗憾、触及不到的残梦。四年，不长不短，却是花开最茂盛时。青春的光芒暂时掩盖了伤痛、遗憾与梦想，但伤痛、遗憾与梦想却深藏于每一个脚步中，最后沉淀为基因片段，深入骨髓，渗入血液。
不管我们走多快，走多远，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他们都随时陪伴着！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个场景，会让我们想起青春，想起那些有咸有淡、有喜有忧的日子！
末尾总要说道谢，不管结局是喜是悲。这当中的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黑黑白白、是是非非，早已不重要，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关于成长的故事。
感谢身份让我经历光怪陆离的色彩，一边涂抹一边漂洗。
感谢都市猝不及防撞向卑微的我，不忘提供转身的机会。
感谢岁月给我上了深刻一课，虽然只是勉勉强强及格。
感谢清风、燕燕、瞎子、蜗牛、尹公子、江洋、“青春痘”。
感谢那么多冷暖酸甜的故事，让我在黑夜提刀狂奔，也让我拿笔哭泣。
别了，法大！
别了，昌平！
别了，拧巴的回忆！
别了，撕裂的岁月！
再见，青春！
再见，5408！
（摘自《旧地政法》，作家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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