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武为王,景迈为后;左相班章,右将勐库。南糯在前,布朗在后。”以前没人重视云南易武的普洱茶,现在却贵得让人难以接受,这些有做茶人张毅很大的功劳。
易武位于澜沧江北岸,紧接老挝边境,土壤、日照和降雨量都非常适合植物生长。所以这里森林密布、草木茂盛,当地人对什么都实施放养政策,大茶树是这样,牛马羊鸡猪也是这样。初到易武的人,往往会把林里乱窜的家猪当做野猪来打,一些户外爱好者甚至会带着弓弩到林中射杀那些到处游荡的家鸡。前些年,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有人去森林里猎杀熊。这些年环保意识强了,已经很少听到“到易武吃熊掌”的传闻。
曾经一度凋敝的易武古镇
在易武古镇上,崭新的老式建筑无处不在,新刻的牌坊上写着“车顺号”“同庆号”“宋聘号”,还有一些名人故居,风雨飘曳中的老建筑,斑驳的古道,侵蚀到石块里的马蹄印以及记载有茶叶历史的“茶案碑”和六大茶山博物馆:一切都在诉说一个与茶叶有关的繁华故事。倘若不是1970年的一场意外火灾烧毁了大半个易武,我们眼前的古镇会带来更多遐想的空间。
1994年,台湾茶人曾至贤第一次来到易武,发现这里非常凋敝,甚至是令人失望的。“两条街,一条是老街,一条是主要干道,一间小吃店,几家杂货店,几乎无外人沓至。”易武晚上没电灯,只能点蜡烛。“洗澡更是只能利用三更半夜,穿着短裤,躲在古井边,迅速以类似军火战斗澡的方式解决,生活及交通等不方便。”
事实上,2004年,我们第一次到易武的时候,住的旅社也极其简陋,不仅无法洗澡,床和枕头都硬得无法入睡。半途还遇到停电,一群人只好走到院子里,围在火炉边,边烤土豆,边喝茶话古。老乡送的茶,都是一饼一饼,嘱咐我们开了随便喝。但到了2008年,我们再来的时候,就发现已经享受不到送饼茶的待遇了。我们拿到手里的都是茶样,塑料小袋一袋袋包装好,一些老乡也不再与我们直接交谈,他们大部分都有了经纪人。想多要点,给钱!我一度很怀念当年的场景:离开易武时,当地人拼命往你包里塞茶,生怕给少了;而我们呢,生怕背多了累赘。短短4年之后,买个易武茶都要托关系、找熟人——易武茶的生态链已经悄然改变。
做茶人,不来这里,能做出什么好茶?
普洱茶的话语权之争,开始在山头间展开。2006年左右,普洱茶界有几句流传甚广的口号,我整理了一下,大致是这样说的:“易武为王,景迈为后;左相班章,右将勐库。南糯在前,布朗在后。”当然,有更多的版本流传在那些茶会和茶艺师之间。
在旧史中,易武不过是古六大茶山漫撒茶区下的一个地方而已,远远没有其他茶区那么大名气。进入清朝以后,易武茶区的地位忽然变得重要,即便是今天,在普洱茶界也依旧是头号品牌。
我们第一次自驾车去易武,先是到普洱换了一次车,到景洪又换了一次车。在距离易武20公里处,因为雨天路阻,被迫弃车步行。即便是现在修好了柏油路,去易武依然必须穿过那些密密匝匝的林子,盘旋于弯曲的羊肠小道,随时准备下车搬开阻挡于车前的石块及树桩——也许,还需要在大雾中停留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埋藏在深山老林中的易武古镇。
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我们来到学校,从那里开始寻找属于过去的一砖一瓦。顺着古道,在那些饱经风雨摧残的老房子中来回徘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斑驳的石块,泥泞的古道,屋前簸箕中晾晒着的茶饼,穿透重重牛马粪味飘来的缕缕茶香……老乡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收成报告。在转角处,牛棚下面停留的宝马X5提醒着我们:茶叶曾经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如今正在继续改变。
是呀,从2004年起,这里春茶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一些农户一年的卖茶收入可达几十万。即便是经过2007年的价格动荡,这里还是普洱茶商收购原料的首选之地。一些非易武原产的茶,也从遥远的他乡被运送至此,以高于原价几十倍的价格卖出。
我记不清楚遇到多少所谓的朝圣者、访茶人、茶商,他们形貌各异,来此的目的也不尽相同,但常常说的同一句话是:“做茶人,不来这里,能做出什么好茶?”好多见惯小叶种茶树的人说,不来云南茶区,无法想象茶树居然可以长得那么高大。看到采茶妇女利索的爬树动作,许多人也试图爬上那些大茶树;但很遗憾,即便是上去了,也不知道如何摘到枝间的茶叶。
要了解易武,就得找张毅
制作普洱茶的传统晒青工艺,因为易武的坚持,今天得以恢复并被广泛采用。这件事情,与一个已逝的老乡长张毅有很大关系。我们曾经拜访过他。
那是一个阳光炙热的下午,汗水贴背,知了声声凄切。一个小伙子把我们引到一栋别致的花园洋房前面,院子里栽着橘子树,花正开放,散发着清香的气息。
张毅正在家中作业,卷着裤腿,穿着拖鞋,手上沾满石灰,笑眯眯地打量着来访者。当我们报出某某介绍来的时候,他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确实,认识他的人太多。但来到这里,根本不用人介绍,因为有许多人来他家里买茶。他也不是乡长了,卖茶现在是他的主业。
张毅用“易武春尖”来招待我们。期间他接了许多电话,有从广州打来的,有从台湾打来的,甚至还有从新加坡打来的。他问:“现在普洱茶在外面很热,你们这些昆明人也喝普洱茶了?”
我们采用排除法,很快发现,去的5个人,只有两个在喝普洱茶。张毅笑呵呵地说:“我就说昆明人不爱喝嘛。不过,你们以后会喝的,尤其是喝了我做的普洱茶后。”我们点头附和。
我们确实不是为了买普洱茶而来,只是想找个当地人来谈普洱茶。好几个朋友都推荐了张毅,说他最了解易武。一来是因为他当过乡长,二来他是当地的文化名人,编辑过易武的乡志,里面写到了普洱茶在易武的发展情况。
张毅拿着手中的七子饼告诉我们,易武已经有很多年都不生产七子饼了,主要是卖点茶料。大家也不指望靠茶能活得下来,平时主要忙着种家里口粮,一些茶园被砍,变成农田,许多远一点的老茶园都荒了。1980年代中期,因为茶价稍微起来点,当地人才又种植了些台地茶。
这个细节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放着现有的茶园不管,怎么去种新的了?
张毅说:“老茶园的大茶树一是远,大家不愿意去;二是产量不高嘛,一天摘不了多少。你们去看过了?好多茶树很高哦。价钱也卖不起来,还不如台地茶好卖。后来来了一些台湾人,说他们需要古树茶,不要台地茶,而且价格给得还可以,大家才又开始采摘古树茶。主要是销售问题,我们这个地方比较远,来的茶商少,有人愿意买,就卖咯。”
张毅还告诉我们,有一个叫吕礼臻的台湾人,在1990年代中期来易武找过他,订购了一批古树茶。就是这批茶,让海外许多爱好普洱茶的人认识了他。我们希望尝尝这批茶,张毅却回答说:“没有了没有了,有些年头了,做完就拉走了,没有想着留。”并指着我们正在喝的茶说,“这批也不错。你们可以买点,我可以签名,在家放几年,滋味和口感都会不一样。人家香港那边的人,都是喜欢喝陈茶,不像我们都喝新的。”
也许是怕我们误会,他接着说:“不买也可以,但云南人还是要喝普洱茶,不喝,单靠台湾人、香港人,我们也发展不起来。”
我们当时对茶兴趣不大,一行人来此主要目的是为写旅游书采写素材,易武因为是茶马古道的重镇,必须来。我们的书为读者吃喝玩乐提供简单的行程介绍就行,所涉及的问题也点到即止。所以,我们对茶树林四处乱串的家猪和飞上树梢的鸡兴趣更浓,蒸着吃、煮着吃、烤着吃都满意,一听说这里可以吃熊掌,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
但后来情况慢慢发生了改变。兰茶坊的杨泽军先是资助我们撰写《天下普洱》,接着又资助我们撰写《云南茶典》,再后来又参与了《普洱》杂志创刊,我已经感觉到,自己被席卷进入到普洱茶的大潮之中。在《普洱》杂志工作期间,我遇到了张毅口中的台湾人吕礼臻。
他说:“小伙子,你认识的张毅是高人呐。可有为他写过点什么?”
“写过一点点。”
他叹息了下,告诉我张毅已经过世。他建议我去读读张毅写过的文章,“云南人要善待自己的人和资源”。
张毅的遗产:快要绝种的普洱知识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先是找到了张毅发表在《西双版纳报》上的《传承传统普洱茶制作工艺旧事》,谈到了吕礼臻一行人找他的情境。文章开篇从昆明展销会谈起:
1984年,笔者任易武区副区长,分管农业。有一天接到县上通知,云南省要召开科技产品交易会,要求我带着易武元宝茶(七子饼茶)、酱油、风吹豆豉去展销。
我急急忙忙做准备,请当时健在的高定光师傅教做了四十多片元宝茶,带了4筒(每筒7片)到昆明展销,结果,摆了3天无人问津。回来后我到勐海茶厂请教老厂长唐庆阳,他说慢慢来,普洱茶传统产品以后还是会有人要的。我回来后,从留作纪念出发,买了3个揉茶石、1个蒸筒,仿制了几只揉茶口袋。
这是昆明市场遇冷的情况。他笔锋一转,已经是10年之后,宝岛来客时的情景:
随着改革开放,边疆与外界的交流增多。1994年8月22日,台湾中华茶艺业联谊会第九届会长吕礼臻先生,带领副会长陈怀远及吴芳洲、曾至贤、汪荣修、白宜芳、林仲仪、刘基和、黄教添、陈炳叙、谢木池等20名对茶文化颇有研究的专家学者,到易武考察古六大茶山。乡政府热情接待了来自宝岛的第一批客人,并安排我向他们作介绍。他们认真地听,细心地记,不时提出有关问题。
随后,我又带他们观看了一个世纪前就名扬中外的名茶庄的房屋、有关茶税及贡茶的断案碑、关帝庙、“瑞贡天朝”大匾、茶马古道、我收藏的传统制茶工具等。他们边看,边问,边记,边拍照,谢谢之声常不离口,连用餐前的几分钟时间他们都不放过,问这问那。吕礼臻、陈怀远、曾至贤都说我向他们介绍的内容太好了,他们到过许多地方,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好的介绍。曾至贤和陈怀远还把我向他们作的介绍材料翻一页,拍照一页,4筒胶卷一下就拍完了。
1995年,吕礼臻带着何建及香港的叶荣枝来到易武,叫我为他们做元宝茶,他们要带到台湾搞展出宣传,并提出我写的《易武乡茶叶发展概况》很好,应当印成书籍,不要失传,如果这边(大陆)不能印,交给他们带到台湾印。我想我写这个材料的目的是记录易武辉煌的过去,宣传易武的自然优势,良好的传统产品,进一步发展正宗的易武产的“普洱茶”,满足人们的需求,繁荣茶山各族人民的经济。所以我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并告诉吕礼臻我不要稿酬,书印好了寄几本给我就行了。
吕礼臻在台湾印制宣传了这个材料,并举办了普洱茶实物展,影响很大。此书宣传、散发到日本、韩国、马来西亚及国内沿海一带。
台湾及国内的商人及专家学者来的就更多了,有的考察、有的买茶,六大茶山产的普洱茶越来越受到中外客商的好评和喜爱,茶价从1993年前的1~2元/公斤左右,上升到 35~36元/公斤,还不容易买到,大大增加了易武的财政收入和群众的经济收入。
这是张毅的茶叶疆域,他所认知的普洱茶,从易武小镇出发,被传播到了我国台湾、香港地区,接着被日本、韩国、马来西亚、奥地利、美国、法国等多国的普洱茶爱好者认知。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为吕礼臻做的这批茶,二十多年后,一泡的价格都飚升到近万元。 吕礼臻为此也深感无奈:“我自己都喝不起这款茶,很可笑啊。现在到一个地方,人还没有坐下来,就有人告诉你泡的茶值多少钱,泡茶的壶值多少钱,水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喝茶的心情这么一弄,全然没有了。”他为了做茶,前后奔赴易武十几趟。
吕礼臻帮张毅出书的钱,都是自己掏腰包。一则是满足张毅的出书愿望;二则书确实不错,传播了一种很正的普洱茶知识。但这种知识都快要绝种了。
张毅写的书叫《易武乡茶叶发展情况》,回顾了易武种茶的历史。
(摘自《茶叶江山:我们的味道、家国与生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版,定价: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