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伸弥是日本2012年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益川敏英是200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他们都曾患过轻度抑郁症。本文他们从各自的角度谈了对“抑郁症”和人才的看法。
“抑郁症”是我的老朋友
益川:其实,我从20岁起就得了抑郁症,说起来抑郁症也是老朋友了。得了抑郁症,早上确实不想起床。
山中:在国外工作很成功的人,一旦回国后就陷入抑郁状态,最后不得不放弃研究转做临床医生的例子,我就知道不少。
益川:得知我有抑郁症,有人还奇怪,说“真没想到,整天看你乐呵呵的,跟抑郁症完全是两个极端。”他们哪里知道抑郁症可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病。自己得一次就明白了。我只不过是明白自己的症状,也知道应付的办法,把抑郁症掌控在一定范围内而已。抑郁症是大脑中的器质性问题,有点像感冒。我想我可能属于容易染上抑郁症的体质吧,经常会有轻度感冒,真正严重的也只有一次。记得是在五六年前,那次我真的服药了。这种病,早点发现的话,也就比较好控制一些。
抑郁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病情严重的人会生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死了算了”的想法。
山中:我认识的抑郁症患者中,也有最终自杀的。得了“留美后遗症”的那段日子,的确很难受。好在到了1999年,我被聘为奈良先端科学技术大学院大学的主任研究员。这是一个独立的副教授职位,当时学校正在招聘用灭活鼠进行研究的人。
益川:打着灯笼也难找到山中先生这样的人才啊!
山中:在这之前,我也参加过很多次面试,但都没成功。所以那一次我也没抱什么希望。如果还不行的话,我就打算放弃研究,转向临床医学了。
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我会不会制作灭活鼠。我在美国确实是从事制作灭活鼠的工作,但刚才也说过,美国的分工体系非常发达,要在很多助手协助的前提下方能实现。回到了日本,况且是我一个人,其实不可能立刻做到。不过要是回答说“不会”的话,我想人家立刻会说“请另谋高就”。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嘴上已经说出去了: “会,当然会”(笑)。我这辈子有过两次吹牛皮的经历,一次是去美国的时候,还有就是这一次。顺利地进入了奈良先端科学技术大学院大学后,在很优秀的女技术人员的协助下,终于制作出了灭活鼠,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能在这么好的环境中工作,自己的“留美后遗症”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完全好了,简直像做了一场梦。
人当志存高远,但行动必须脚踏实地
山中:对了,益川教授有没有座右铭呢?
益川:有,“眼高手低”。这句成语本身当然是“光会评论,不会做事”的意思,但在我读书的时候,有一位数学老师曾经做过这样的解释:“要当一名科学家,就应当有很高的志向。但要实现志向,则必须脚踏实地,一点点地积累。”我很喜欢这种说法,在很多场合都对年轻人说过。觉得有意思的工作,就应该从正面进行挑战。挑战的时候,不妨把目标定高一些,但在行动上一定要扎扎实实。
山中:说得真好。不管是什么工作,都不会马上见成效。那么,要把研究做下去,最需要重视的是什么呢?
益川:我觉得还是态度吧。对于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要保持一种穷追不舍的劲头,途中不可以气馁。在具体工作中,则需要从切实可行的地方开始着手。正所谓“眼高手低”吧。目标定错了也没关系,经过认真研究发现目标不对的话,改了就好。
山中:有人误以为更改目标是错的,其实不然。
益川:您说得对。最糟糕的是,确定目标之后却对目标并不在意,三天两头地改变。这么做是没有发展的,也无法明白自己的目标是否正确。所以,确立了目标之后要经常加以关注,确认自己是否又朝着目标接近了一步。当然,刚才也说了,还要经常对目标本身进行反思,目标有误就要及时修正。
如果发现出了错,那么就要核查在哪个节点上出了错,今后也要对错误之处不断进行反思。经常重复这项工作,慢慢地就会具备分析能力了。如,现在我最应该做什么?在目前的局面下什么是必要的?等等。
老板教给我的“VW”
山中:在格拉斯通研究所的时候,老板教给我一个词“VW”。这当然不是大众汽车的意思,而是“vision & hard work” (愿景和勤奋),也就是说,一名科学家如果想要成功,就必须有明确的目标,同时应为此付出勤奋的劳动。这与益川教授的“眼高手低”真是不谋而合。
一般来说,日本人都是比较勤奋的,善于付出努力,但往往在树立目标方面有所欠缺。在我们研究所里,这样的学生也不少。每天忙着做实验、写论文,往往工作到很晚,因此就自以为很努力了,还很享受这种状态。可有时候别人问他,他反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益川:“VW”确实很重要,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但不是有这种说法吗?“理所当然的事情,往往做不好。”
山中:没有目标,就可能白白付出努力。不仅科学界如此,商界也是一样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益川:我也想知道山中先生的座右铭。
山中:我的吗?让我想想……嗯,就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笑)。
在研究生涯中会发生很多事情,哪些是好事,哪些是坏事,有时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明白的。我说过,我的人生是螺旋型人生,一直都在不停的变化之中,经过了无数次曲折,走了很多弯路,终于走上了研究多功能干细胞的道路。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益川:人生真是很难说呀!
山中:真是这样。我得了“留美后遗症”的时候,曾打算建一幢房子。想法其实挺奇怪的:买了土地建房子,当然要向银行贷款搞按揭。临床医生的收入高于基础医学领域,这是日本悲哀的现实。为了还贷,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去医院上班,而这就成了我停止基础研究的绝好借口(笑)。可惜运气不佳,耽误了时机,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关头,我看到了奈良先端科学技术大学院大学的招聘灭活鼠研究人员的广告。
益川:然后大学接收了您,后来您又开始了多功能干细胞的研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果不其然。
对了,刚才说到房子,现在您住在什么地方呢?
山中:在大阪。到京都大学的多功能干细胞研究所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您现在每个星期的日程又是怎么安排的?
益川:一个星期有三天时间在名古屋过。剩下的四天中,一天去京都产业大学的益川塾工作,周末的三天,我就去滋贺县那边躲起来(笑)。
我喜欢古典音乐和读书,所以常会买很多书。时间长了,家里放不下了,于是在琵琶湖西岸靠北的那一大片杂木林中找了一块便宜的地,建了一幢小木星,把书都放在那里。
到了周末我就去那里,冬天的话就点上柴禾取暖,安静地思考问题。一个小时加一次木柴,然后看着炉子里的火苗发呆。心中特别平静的时候,各种奇思怪想就会冒出来。学问上的,日常生活中偶然想到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考虑着。
有时候也会一边听古典音乐一边翻翻藏书。外面下雪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无声,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天才就是懂得精雕细琢的人
山中:您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
益川:要是说“能满足我求知欲的书”,是不是有点给自己脸上贴金(笑)?我比较喜欢新书类等杂七杂八的书。山中先生呢,最近在读什么书?
山中:最近吗?这可是个秘密(笑)。
益川:历史方面的?
山中:体育类的漫画(笑)。不谈这个了,说说您喜欢哪个作曲家吧(笑)。
益川:喜欢巴赫、贝多芬、巴托克等,不喜欢莫扎特。
山中:这倒有些意外。人们都说莫扎特是天才,我还以为您会喜欢呢。
益川:莫扎特不应该算天才,而应该说他“有天分”,不喜欢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换句话说,我不喜欢他谱了曲子后就扔在一边不管,不再去修改,没有精雕细琢、潜心磨砺的做事心态。也许,音乐家对我的说法会嗤之以鼻,不过听莫扎特的曲子,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山中:那么您说的天才,不是那种仅靠灵感一蹴而就,而是能对作品进行细细推敲的人吧?
益川:正是。贝多芬就是一个好例子。他能在脑海中浮现出很美的旋律,然后还能对旋律切磋琢磨,写出完美的作品。莫扎特正好相反,他仅仅是沉醉于脑海中浮现的旋律而不能自拔,没有进一步完善的欲望。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我有自己的天才观。没有一些癫狂的地方,是成不了天才的。我把人才中的人才称作“伟人”,而不是“天才”。苏联的朗道就是天才。他虽然是一名物理学家,但不是通过精准的计算推导出理论,而是自然现象在他的头脑里不断运动,他则对这些现象进行整理研究并写出了定理。
(摘自《“大发现”的思考法:两位诺贝尔奖得主的公开课》,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7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