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子”,顾名思义,这个屯子只有四户人家。
四家子位于一片盐碱地的边缘。在当地,人们习惯把盐碱地称为“碱疤瘌”。这片碱疤瘌面积很大,用当地人的话说,一眼望都不到边儿,大约有近百垧。碱疤瘌不长庄稼,只长各种杂草。其中最主要的草叫碱草,也叫“羊草”,因为羊最爱吃。当然,除了杂草之外,也会长一些会开花儿的植物,野苜蓿啦,婆婆丁啦,馒头花儿啦,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儿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黄,有的蓝格盈盈儿。从夏到秋,尽管稀稀拉拉,碱疤瘌还是绿了,待微风拂过,便草也摇曳,花也摇曳;到了冬天,一场一场大雪落下来,整个碱疤瘌变得一片白,白得一尘不染,要白上整整一个冬天,那真是天高地旷,感觉很美!
四户人家住在碱疤瘌的南端。背对这片盐碱地。
四户人家的住房都是一个模样,土墙平房,墙里墙外都抹着一层泥,房顶也是用泥盖住的。抹的和盖的都是碱土泥。这种泥黏性大,晒干后很坚硬,防雨性能好。泥下铺着一层秫秸把子,再往下是檩木和梁木。所有的房子都灰头土脸,显得光秃秃。唯一带点儿颜色的是门和窗,因为刷了油漆,有的刷着红油漆,有的刷着绿油漆。
四户人家四个院落,每个院落都很宽敞,都围着矮矮的土墙。墙角旮旯散乱地放置着一些日用杂物和农具。每一家的院子里都建有仓房以及猪圈、鸡架、狗窝。就是说,每家都养了猪、鸡、狗。狗都是土狗(或称笨狗),身形很大,它们最大的特点是叫声响亮,“汪汪汪,汪汪汪”,叫起来惊天动地。而且,只要一只狗叫,所有的狗都会跟着叫,一起叫,叫得人心惊胆战,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屯里来了陌生人,大家立刻就知道了。因这里偏僻,必须有狗看家护院。不过,狗通常都被铁链链着,拴在靠近房门的地方,夜里才会放开。
四个院落依次排开,形成了一条短短的街道,长不过五十米。街上有几棵树,都是杨树,很粗壮,树干斑斑驳驳的,看去有些年头了。通常情况下,四家子是个安静的地方,那条短街似乎总是空荡荡的,很少有人走动。偶尔会看到一些鸡、几头猪大摇大摆地在阴影下面闲逛。大人们忙着活计,孩子们上学去了——他们上学要到邻近一个大一点儿的屯子去,因为这里没有学校。就连各家的院子,也很少有人活动,偶尔有人出来一下,也并不声张,很快就回屋去了。一般说来,只有每天的傍晚,这里才会热闹一阵儿,短街上不断有人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家家户户也都充满了各种声响,人的说话声,铁锅和铝勺的摩擦声,小孩子的嬉笑和哭闹声,葫芦瓢磕打猪槽子的当当声,人们吃饭时的吧叽声等等,不一而足。
四户人家一家姓赵,一家姓钱,一家姓孙,一家姓李。
四户人家各有各的营生。
赵家种着十几亩承包地,这是按人口分给他们的。地碱性大,只能种一些相对耐碱的作物,高粱、甜菜、小麦、向日葵、红芸豆,等等。碱性大的地肥力差,还易板结,庄稼的长势便不好,看去无精打采,似乎长得特别吃力,但到底还是活下来,并且长大了,最后打了粮食,只是产量比较低,除了交公粮,也就剩个年吃年用。
钱家养了一些羊,大概一百只上下。隔三岔五,就会有农用小卡车颠颠簸簸地开进屯子,把一部分羊拉走,拉到镇上或县里的饭店,每只卖个百十块钱。另外还有羊毛也能卖些钱。每年春夏之交剪了毛的羊,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仿佛脱光了衣服,突然变成了裸体,肉嘟嘟的。
养羊蛮辛苦。尤其是放羊,看起来挺悠闲,实则不然。人要整天跟在羊屁股后头不停地走,草好的时候还没啥,羊走得比较慢,草不好的时候它们头不抬眼不睁,溜溜地一直往前奔。
孙家熬碱。
当地人把碱分为两种,一种叫洋碱,也就是从商店买来的装在塑料袋里的碱,白晶晶的。一种叫土碱,是本地熬制的,发黄色。这里所说的熬碱,就是熬土碱。不用说,这是得了碱疤瘌的便利。每年春天,积雪化净之后,便会刮起春风。春风就像无数条巨大的皮鞭,凌空飞舞,只消几天,就会将地面的积水抽打干净。待风煞住,碱疤瘌的地面立刻变得白喇喇的,捏起一撮儿浮土,轻轻捻动一下,会有滑溜溜的感觉。……年年这时,孙家就会全家出动,拿上扫把、板锹、簸箕,女人们还要戴上防尘的头巾,来到选好的地段,通常是低洼处,铲的铲,扫的扫,先要把浮土归集起来,当作熬碱的原料。接着,再在旁边修个水池,从水井里担来清水,把碱土分期分批地放进去,浸泡一段时间,其间要搅动几次,待水变了颜色(变得黄澄澄的),再把水一盆一盆地舀出来,先“坐清”一下,然后舀入一只大号的铁锅,架上“秫秸”火,不停地熬煮。不久水开了,噗噜噗噜地冒着气泡……
一直熬到锅里的水变成糊状,就把火封了。最后,是把熬好的碱汤装进一只只瓦盆,一溜排开,让其冷却。
熬碱是一项技术活儿,只有孙家会做。手艺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多少也赚了一些钱。不过后来买土碱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都喜欢洋碱,认为洋碱干净,样子好看,白。熬出来的碱,一年也卖不了几坨,只好堆在那里,弄得一家之主孙有贵愁眉苦脸(他五十多岁),整天围着碱坨子转悠,不知咋办好,费时费力熬出来的,又不能扔了。
因此越熬越少。
李家跟赵家一样,也是种田为生。不同之处在于,李家还开了一个食杂店,卖些油盐酱醋,尽管生意清淡(因为顾客少),不过总还有些进项,一天十块八块的。从另一方面说,它也给人们带来了方便,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急用时,只消几步路,就拿到手上了。
李家老人都不在了(去世了)。两夫妇带着俩孩子。男人名叫李晚生,当是父母老来生下的;女人名叫王丽花,是邻近一个屯子嫁过来的,屁股挺肥大,身上有残疾,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拧一拧的。两人都不到40岁。两个孩子也是一男一女,女孩子16岁,男孩子14岁,姐弟俩都在镇上上学,已上到初中了。
王丽花自尊心很强,她心里总有一个阴影,觉得李晚生会嫌弃她,嫌弃她的瘸腿。有时候心情不好了,就会跟李晚生说,你咋老盯着我的腿?后悔了是不是?当初我可没给你带蒙眼儿!再说了,要不是有这毛病,我还不愿意嫁到你这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呢!弄得李晚生特委屈,说,我多咱后悔了?我根本就没想那些事儿。我只是随便瞭一瞭。我总不能老是闭着眼睛吧?偶尔闹严重了,还要孩子们来评理。因为闹得多了,他们已见怪不怪,特别是女儿,动不动就说,妈你就别瞎搅了,爸对你够好了,你就别老欺负他了!只要女儿一发话,王丽花立刻不吭声了。
闹归闹,日子却还是那样的过法儿。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让两个孩子好好念书,将来最好能考个大学,那样,也许还能变成个城里人,最起码,也要住到镇上去,再找个好对象……
(摘自《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花城出版社2014年7月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