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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12月01日 星期一

    再见吧!北平

    杨钟健 《 书摘 》( 2014年12月01日)

        本文作者不仅是古生物学家,还是一位有着浓浓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文章记述了其在“七七事变”后被迫迁离北平,与家人分别,在国难中继续勘查工作,并见证山河的壮美、国事的艰难。这份浓浓的家国情怀也为读者还原出历史中的人文与自然现场。

        我对于离别一个地方,向来不抱什么惜别之情。因从旅行的人生观点看来,随处皆是居亭逆旅。然每忆及离开北平时的情形,痛苦悲哀至今不能自已。近千年的故都,中国的文化中心,对于我差不多有二十年的第二故乡的印象,一旦沦于外人的手中去了!现在庄严灿烂的建筑,成为妖氛弥漫的所在。一百多万的市民,在“关中父老望王师”的情绪下,过着抑郁凄惨生活。人谁无情,哪能遏止住悲痛呢?

        自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起,到十一月三日离开北平止,我在危城中共过了差不多四个月看不到青天白日的生活。此期中见见闻闻,颇足纪念,有许多或已有别人记载,但我所经历者,为又一面又一部,或者有可以补充前人所未及的地方。

        北平的沦陷

        卢沟桥事变不久,我即卧病,在协和医院治疗。在七月八日一直到二十八日中间,做梦也想不到平津会沦陷得那么快。二十八日下午,看到各报的号外,尚言战况甚胜利。谁知次日一早,平市街头,仅有徒手警察,代理委员长的文告已经布满市面了。医院中顿显出十分清静,大家都不作声,干各人照例的事。起初佯说日本兵不入城,但到八月八日,日兵已在市内游行了。我于八月一日离医院返家休养,看到街市依然,只是萧条得不堪,忍不住洒了一些热泪。回家看一些窗户,全糊得十分严密。据说二十八日晚,全市谣传日军要放毒气,家家作无聊的预防,有的用草,有的用土,总之全是心理的方法。

        平津失陷以后,稍重要人士,均设法南下。北平的人,先设法去津。其不能去津者,暂避在平市安全地区。我呢,自觉不十分重要,又因职责所在,仍照常到任事地点。上下午仍西城东城地奔跑,随后听说重要文化机关均决定分别迁移内地。关于此点,后当论及。不过就我担任的一部分来说,我决定若无退去的命令,当设法尽力维持下去。

        “新交”的恫吓

        日本兵起初进城者还很少,但不到一两天,重要的地方,都已驻扎。因为他们纪律不良,北平的市民,也格外恐慌起来。凡临近日本兵驻扎的地方,无不大搬其家。有的房子刚找好,遇此情形,也只得放弃。一到夜晚,日兵往往敲住户的门,如不开,他们即由外边上房下来。初要纸烟或酒,继及金银财物,甚至还有其他种种要求。薄暮以后,以搜查为名,任意检查行人,对妇女尤喜作种种丑态。装饰品或财物,亦有时拿去,当事者敢怒而不敢言。

        日兵入城后,最常听到的消息,除以上所述外,就是买东西不给钱,或所给钱只等物值的一小部分,商民无可如何。他们拿东西去的时候,口叫“新交,新交”(奉送之意),而人民无奈,亦只有“心焦”而已。因此卖鞋的铺子,只放女鞋,男鞋全收起。各钟表店只放大的钟,手表一类也收起,以防灾厄。许多饭铺无法抵制,只有关门。有时买肉数十斤,只付洋数角。或鸡蛋许多,只付洋数分。若一要求,责打立至。这样的军队,他们还自命为皇军,岂不可笑。后来某外国报纸,一度作公正的批评,日宪兵稍作整顿,才稍微改良一些。

        北平沦陷以后,市面自然萧条极了。以前阔人们的新汽车,往来于街头者,至此已不再见,而代以日本的灰色车或载重车。这些车往来驰骋,如入无人之境。而且他们开车也不按规矩,也不受警察指挥,所以常出事情。人或狗被撞死或伤的,差不多天天都有。最令人伤心的,是成队的坦克车,在市内乱跑,所有重要的柏油路,被压成一高一低的伤痕。我有次外出,看到被破坏的路,禁不住一阵难受,一个向前演化中的都市被毁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我们的一种耻辱。

        最初驻兵的地方,不过在原来驻军队的地方。后来即陆续侵占其他公共场所,北大一院属宿舍、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工学院,均先后驻兵,驻兵也任意破坏或使用家具及仪器等。听说工学院关于机器的东西,一律被移用了。这些驻兵,时来时往,时多时少,北大红楼每窗子口,均挂有裤子,所以有人根据窗口裤子之多少,判别日兵之多少。

        在铁蹄下

        既然北平陷入于这等悲惨的命运,那么无辜的民众,只有在铁蹄下过着呻吟的生活,日兵初入城,就有传言,说是要挨户搜查。后虽未实行,并由汉奸们否认,但民众的惊恐已颇有可观了。凡是三民主义的书,甚至有党旗的印刷物,共产主义书籍更不待讲,都家家自动销毁起来。最妙是取缔的书很广泛,凡抗日的刊物,均在取缔之列,按日人对“抗日”二字,解得十分广泛而荒谬。凡提倡爱国或主张团结等,在日人之解说,均可名之曰抗日,这么一来,几乎无一本教科书无一本杂志不在取缔之列。他们最初对各书店加以严格检查,而居民闻风所及,也只有自动销毁之一法。

        事实上,他们用不着挨户搜查,他们只择较重要的一查,其他已闻风丧胆了。而且某也应查,某也应搜,也早有人向他们报告。他们在平设了许多所谓宣抚处,给人民一些小惠,如看看病之类,招收许多中国流氓,以作他们的走狗。这些走狗,也往往假公济私,某若与他有嫌,即可加以陷害。

        至于在作战区域,其残暴有非言语可以形容者。日兵借口通州保安队反正,流亡四郊,故在四郊凡遇有壮年或穿制服的,往往加以枪杀。闻良乡城破时居民因奸污烧杀而死者,不下六百人,良乡陀里车站站长,全家均因不堪压迫,投井而死。南口未失陷前居民之壮健者,相率逃避,某村只留一对六十岁以上之夫妇二人,日兵到后强将老妇脱成赤身群为之拍照,相照后,以废炮弹塞入老妇之生殖器中以为戏谑。后来老夫妇二人均愤愧以死。此等残暴行为,虽中古时代或现在之野蛮民族,亦不过如此。不料以文明国家自命之军队乃亦如斯,所以许多人,以为日本人者,即新式武装起来之野蛮民族,实不为诬。

        在城内他们最注意的为教育界。各大学相继迁移,所以一时尚无积极办法。或者他们也和东三省一样的待遇,认为无办大学的必要。至于中小教育,当然尽量地压迫。史地一类的功课,差不多完全变了。凡是有三民主义或提倡爱国的课目,一并删去。在他们以为如此,便可以不抗日了,实行中日亲善了。殊不知其效力适得其反。而且飞机到处轰炸,日兵随地兽行,此等宣传力之大,千百倍于几本教科书。

        北平的新闻统制,他们当然是十分注意的。入城后,不到几天,所有的中文报纸完全变了面目,如《世界日报》、《实报》、《晨报》等还保留,而内容完全两样,正同北平一样,宫室依然,主人已非,所载全为同盟社消息,吾人谓之曰倒霉社,以其音颇相近。所有消息,无非替日人作宣传,对中央政府作荒谬之攻击。最妙报头上还印着中华民国字样,而内容却全是反中华民国,真令人啼笑皆非。起初可看的只有英文时事日报,到我离平的前几天,连这个报也被日人包办了。整个的北平,陷于不能知道消息的苦闷中!

        再见吧!北平

        卢沟桥事变初发生,和平解决的传说相当浓厚,谁也料不到将来如何演变。到廿九日,北平失陷,一切的和平希望全绝望了。但是我们囚困在北平的人该怎么样呢?尤其是有职责的人。我不愿意照一般人的办法,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来了却一切责任。所以仍苦闷地支撑着,并且用种种方法,保全我们的财产,保全我们的标本。本来我们有一部分与外国机关有相当的关系,并且有许多外国朋友肯帮忙,所以还勉强进行着。至于在城外的部分却也无法,只有听其自然。周口店一方面因技工用命尽力保全,损失尚小。鹫峰一方面,因一再为便衣队盘踞,损失甚大。但书物仪器仍尽力运出一部分,放在安全地带。但这样下去,终非了局,所以急于离平之心日益浓厚。但我的见解,吾人退一步,日人就要进一步,所以应该抱不放弃主义。不过事实上各机关全放弃了,一机关也就难乎为继。后来京方迭有函电催促南下,至此我之责任已尽,所以就决定离开这乌烟瘴气的故都。

        由北平南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如何安全离平津,第二走哪一条路。关于第一问题,随时不定,有时十分困难,在车站,在车上,在天津车站,全有相当的麻烦。听说前门检查,常被日人无理虐待,或加以打骂,或把衣物故意四掷,又有半途被日兵驱下车的,亦常听说有生命的危险。最麻烦的为天津,日兵排在旅客的两边,日人可以任意择其所认为可疑者指出,然后带去审问。问的问题甚多,往往至八九小时才完。有的带去不放,拘禁至数十日之多。    

        但我去志已决,也顾不了那许多。终于一个清朗的早晨,驱车离开寓所。这时真是满腔悲苦,一言难尽。街上还看到日本的汽车来往穿行,日兵荷着武器,傲慢地走着。北平啊!我二十年来,来来去去何止百次,没有一次像这样情绪的。惟一的希望,将来可以光复旧物,再来故都,现在呢,只有忍痛告别之法呵!

        车开行后,一片灿烂的北方,一年四季的最佳秋色,呈现于我的眼前。西山像含羞似的,被一层稀薄尘雾罩着。路旁村头,不断有红色秋叶射入眼帘,又骤然地不见了。这时我只有吟着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以当对此锦绣山河的别颂,希望可以再见吧!在车嗡嗡的进驶程中,我这么默祷!

        到天津居然没有受什么检查,但一切也是一言难尽,但一切同北平差不多,有的还要厉害些,如南开的被袭,与总站附近的残痕,都予人以甚深的刺激。由天津租界太古码头上了驳船,顺河而下,这一段路,在过去六十年充满着国家的创痕,这日夜不断的河水,洗不掉我们的耻辱。在而今,一切的一切,全要看此次抗战的结果如何而定。如果我们不争气,再度失败,那么至少我们这一代完了,看不到河山重光了。在这样的情绪中,到了塘沽。沿途及塘沽,到处可以看到日船日兵日旗和日人的兵站,一切都在人家主持之下。到塘沽已黑夜,而大船已开往大沽。在此停甚久,幸未靠岸,也未被搜查,在月色苍茫中,我们一行上了大船。

        船上的生活,可谓人间地狱,旅客或茶房夜夜竹战,又杂以鸦片及各种臭味,彻夜不能安眠,白天亦无去处。船到烟台略停,始得遥望见中国国旗,精神为之一振,在青岛曾上岸一游,市面萧条不堪。由青岛直驶汕头,四五日的船上生活,当然为旅程中最苦之一段。汕头街上看到日军飞机轰炸的遗痕,同时看到此地军人颇有精神,使人得到一些安慰。香港上岸,依然昔日繁华,与中国都市相形之余,真不胜其感喟!中国的前途呵,要看中国人自己努力的结果了!

        廿六年十二月长沙

        (摘自《抗战中看河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4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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