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弟寰和是张家四姐妹最为宠爱的一个弟弟:一是因为他年龄小;二是他始终留守在苏州;三是张家姐妹们的照片,大部分都出自他手。他早年酷爱摄影,为张家留下了很多珍贵影像,可惜不少毁于“政治运动”。在这些照片中,充和的占了不少。二〇一三年十月十八日下午,九十六岁高龄的张寰和先生安坐九如巷,娓娓道来他与四姐充和的寻常往事。
八十年难忘,西溪芦花美
张寰和先生说:小时候四姐就喜欢带着我到处玩,在苏州爬城墙,遛公园,还带我去杭州玩,一玩好几天,逛景点,吃小吃,我把同学也带上了。印象深刻的是,那个时候从苏州到杭州一路乘船,正好是一夜,睡一个晚上就到了。去的是西溪,那时候没有景点的概念,一晃都八十年过去了。我记得是秋天去的,早晨乘船进去,芦苇的花还没有完全开放,到了起坝,把船抬出来,再继续往下游去。去了白雪庵(王道注:笔者查到的资料似乎是秋雪庵,此处以张寰和先生回忆为准)、茭芦庵,两个不大的庵堂,至于为什么叫白雪庵和茭芦庵我不清楚,因为太小了,好像有不少古人的诗词,据说是建于宋朝。后来太阳出来后,芦花遍地飘舞,落在庵堂、树上、水面上,都是的,空中也是的,太美了,美极了,真的像雪一样。我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起这个庵堂名字了,不晓得四姐当时是不是做了诗词。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花香袭来,鸟鸣四起,有白鹭、野鸭什么的,一路走,一路都是风景,看来四姐很会找地方出游。
限时玩耍,说话算话
小时候的张家小五弟是比较调皮的,哥哥们结社玩文学不带他,他就带着自己的一帮小弟兄去扔砖头。九如巷旁有个大公园,门口有一些卖小吃的摊子,小五弟嘴馋了,但因为年龄小,还没能享受到“月费”(只有外出求学的孩子才有月费领取),就赊账,结果过几天给忘了,人家认识小五弟,就找上门来。后来,还是三姐兆和领着他去把账还了,还一再提醒他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坏孩子混在一起。
四个姐姐平时最疼爱的莫过于这一胞最小的弟弟了,充和在小时候对他的宽容让他印象深刻。四姐性格好,不大发脾气,再过分的事,在她眼里似乎都不算什么。小五弟和小伙伴“赖”在四姐的阁楼上不肯出去,翻箱倒柜,把书乱放,四姐也不生气。佣人来劝说,四姐说,没事,让他们玩好了。然后和他们限定时间,玩一刻钟后出去,但是没说明这一刻钟里不能玩什么。小五弟和小伙伴几乎没有什么顾忌,孩童的心性哪里有什么忌讳呢?后来小五弟玩得过火了,到底是怎样的过火,此处不宜爆料。反正当时把佣人都气得看不下去了,非要把他们赶出去,但充和说,是她答应他们可以玩一刻钟的,时间没到,让他们继续玩。就这样,小五弟和伙伴们得以“大闹闺房”,并安然离去。小五弟回忆说,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来四姐的民主和宽容思想。
四姐会打毛衣,会摄影
翻开张家的相册,可以看到很多张充和的照片,有公布的,也有从未发表过的,其中不少是张家小五弟拍摄的。张寰和玩摄影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张冀牖喜欢新事物,买了不少先进的照相机,但自己不玩,张寰和就抓来玩,后来玩着就“上瘾了”,拍摄对象从丰富的家庭成员,扩展到社会方面,留下不少珍贵资料。
提起为四姐拍照,张寰和说:早期拍摄的不多,好像有昆曲扮相。后来直到一九七八年,四姐回来了,我们正好也下放回来了,在这之前连信都不能通,四姐回来就是访朋友,那个时候三哥、四哥都回到了苏州,只有我一个是常住在苏州的,正好我也有相机,就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四姐拍照片时,不会刻意打扮,她喜欢穿旗袍什么的,喜欢穿自己做的衣服。她喜欢自己动手,她自己用竹针打毛衣,她在北大时常常戴着小红帽,被人称为“小红帽”,不知道那个帽子是不是自己织的。她拍照片比较随意自然,大家坐下来聊天、喝茶什么的,我就随手拍摄。一般我会选好地方,让她站过去就可以了。有一次在沧浪亭,就是我们靖达公重修的园林,看到了文徵明的像,就给她拍了一张两人“对视”的照片,很有意境。
张寰和说,四姐也会摄影,她也有自己的相机,但比较高档,不大会玩。有时四姐也为他拍照片,有一张在太湖边上,他站在波光潋滟的水边,拍了个剪影,很有国画的意境。还有一张他在苏州农贸市场的照片也是四姐拍的,画面上昔日的小五弟已成为中年人,身后是一排肉摊子,光线柔和,颇具生活气息,似乎在见证着中国从饥饿的时代渐渐走向丰裕的过程,一派祥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张照片,让人想起了周孝华奶奶在非常年代凌晨起来赶往农贸市场,为沈从文等人到来抢购菜肉的非常往事来。
向四姐求字是欧阳修的词
每次四姐回到九如巷,都会遇到一大批求字的“粉丝”,公事私事,家里家外的,应接不暇。
印象深刻的是老四宇和,为了求字就守在门口。四姐虽说回到了家乡,但她练字的习惯仍然不变,一写就是很久,凌晨三四点钟起来,一直写到八点多吃早饭,三四个小时是有的,看着都觉得辛苦,所以问她索字不忍心。四哥宇和不管那么多,他是真喜欢四姐的书法,老早就守在四姐的门口,说不给他字就不让四姐出来,很好玩。有时四哥还童心大发,模仿四姐的字,让家人猜谁写的,写得还真不错。
后来四姐问小五弟想要什么字,小五弟说写《阮郎归》吧,张家距离南园很近,诗里就有“南园”,乐益女中校园里则有诗里的“秋千”,觉得意境很相像,就请四姐写这首欧阳修的作品:
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张寰和流利地背诵出了这首词,但当时这首词的书法还是没有留下来,好像是被四姐带回美国了。不过后来四姐又给写了几幅,“那么多人问她要字,她那么辛苦,就不忍心要了”。
临出国前,吃了一顿粉丝汤
四姐与傅汉思在北平结婚后,赶上了内战正烈,就往南撤,准备赴美。从北平到青岛,带着佣人小侉奶奶,再回到苏州九如巷,是为四姐婚后第一次“回娘家”。说实话,四姐嫁给了洋人先生,当时家里确实是有些担心的,因为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当时他们回到家之后,家里就做了一个粉丝汤,杂烩汤似的,准备试试傅汉思的筷子功夫,没想到他用得很利索,只是“吃相”不太规范,他把粉丝撩起来很高,从下面接着往嘴里吃。汉思的汉语说得很好,看得出来他人很温和、善良,后来四姐说老是“欺负”他,因他人确实很好,性格也开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张充和与傅汉思又回到了久违的九如巷,并受邀来到苏州大学参摩昆曲教学。苏州昆曲大家顾笃璜陪同,当时学校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肴,还客气地说,没有什么菜。傅汉思憨憨地说,这么多菜,如果是在日本的话,可以分成十几桌了,怎么还说没有菜呢?
不过,张寰和评价卞之琳时也说人很好,卞之琳每次来都给他带一些“香港衫”,料子蛮好的,但每回来,带的样式都是一样的,可见卞之琳的为人性格。张寰和说,卞之琳是张家的好朋友,在他去世时,张家的《水》还刊发他的文章纪念。解放后,卞之琳曾来苏州出差,就住在张家,当时特地给他安排住在四姐的阁楼上,卞之琳在房间里发现了四姐出国前遗留的诗稿,都是沈尹默在四川给她修改过的,很珍贵。再后来卞之琳去美国,还给了四姐。
当首饰复校,赞助家里几百美金
每次张充和回来,家里都要提前准备一点特别的菜,尤其是她最爱吃的,譬如油炸锅巴、油爆虾、红烧塘鳢鱼、清蒸太湖白鱼,还有臭豆腐。四姐第一次回国是一九七八年,那个时候国内物资匮乏,买东西要凭票,有票也买不到东西。五弟爱人周孝华很要强,说家里什么都有,结果一个人跑了七八个菜场去抢购菜,弄回来烧给张充和与南来北往的亲戚们吃。四姐临回来前,考虑到接待亲戚和聚会费用,提前寄回来五百美元,说可以直接打到五弟的折子上,张寰和回忆时笑称,那个时候钱都没有,哪里会有折子。但是四姐考虑周详,可见一斑。
四姐回来时一再强调说不要吃鸡,他们还奇怪呢,原来她在美国吃鸡吃多了,说那些鸡都是快速养出来的,不好吃。家里就为她准备了地产土鸡,几十年没吃到了,炖好了,她说好吃好吃。
四姐从小被叔祖母识修抱走,后来分到了她的祖产,所以四姐的经济条件比他们都要好。平时与朋友相处,她出手稍微阔绰一些。抗战时在四川她就经常请客,请过不少西南联大的老师。后来抗战胜利后,回到苏州,她为了尽快恢复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把自己的首饰都拿去典当了,还亲自书写校名,悬挂在巷口的显眼处。她自己也在学校代课,教语文和英语,不拿工资的。充和还带着学生们一起郊游,到苏州西郊山区,至今还有照片幸存,她一身朴素,稍显憔悴。
而家里对她最大的支持恐怕就数《仕女图》了。一九四四年,张充和在重庆画了一幅《仕女图》,被誉为绘画的“处女作”。当时先有其师沈尹默的诗句引起:“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充和由此画了一幅古代仕女怀抱琵琶的写意图,后来陆续又有章士钊、汪东、乔大壮等名家题词,画由水利专家郑泉白收藏,悬挂书房,惜在“文革”中流失。据说这幅画是抄家抄出来的,后来到了博物馆,又从博物馆流了出来,就到了拍卖行。一九九一年此画出现在苏州的拍卖公司,当时张寰和的孙子张致元在拍卖行偶然看到了,“这不是四姑奶奶的画吗?”他就赶紧去找爷爷,然后与美国的姑奶奶张充和联系,问她是否要。充和毫不犹豫说要。因为之前她曾与郑泉白联系过,知道郑先生的种种遭遇,并补送了他书法作品,此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张家拍得这幅画后,及时交到张充和手上。她把画悬挂在了家中,还专门写了一篇《仕女图始末》,记述了作画经过及与郑先生交往的情况,并对小五弟一家表示感谢。
(摘自《小园即事:张充和雅文小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8月版,定价:4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