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任,我想我再写下去岂不是给这些好玩的事情都写了,将来你写自传的时候写些什么呢?”元任说:“不要紧,这些事最好你接着写,因为你比我记得清楚些,我将来另有我的事写。”我说:“那么我就接着再写些吧。”
一到了英国Southampton码头,我忽然得着一个感觉,好像回到本国了,因为乱哄哄的情形和上海码头那些地方一样。查关更可笑,旁边一个外国人对我们说须给点钱,不然给你的慢下来等。我问多少,他说一镑钱,可惜我们身上没有一镑的,只得给了一个五块钱的票子,他们高兴极了(并不要偷偷地给,就大明大白地给他们),跳了一大些人就给我们先查看,潦潦草草的一下就完了。从码头到火车站更像我国的情形了,连推的手推车都是一样的形状,人也是乱抓的那么问来问去的。我问元任为什么英国这样和中国沪宁铁路上的派头一样,他回我说沪宁铁路是英国人造的,所以一切东西和形式都仿英国办,所以会差不多,我才恍然大悟。但是我还稀奇为什么人也训练得一样,元任说大约都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管理的缘故。
我们到了伦敦,不巧正遇到近郊Wembley博览会的缘故,什么旅馆都找不到。我们就给东西暂存车站,叫了一个计程汽车,东找西问地找一个半旅馆半住家性质的地方,论星期计算就暂住下来。可是最不便的就是厕所和洗澡房,须到三层楼下经过房东的饭厅,小孩洗澡睡觉时又正是他们晚饭的时候,真不便当,可是我看到一大些英国的老习惯好玩得很,一个星期下来,他们的桌上老是那一块牛肉,听得见他们刮骨头的声音了,还是拿起杯子来大家敬酒,而男女主客都是穿着晚礼服,男主人的衣服袖子都破了还穿着,女人就是长裙子拖得哗啦哗啦地响,可见英国的一般旧礼教了。我们有两个小孩,当然这种住法不便当,就托房东太太找了一个看小孩的来,我们可以出去找找房子和看看人。有人说法国好点,所以我们就打算先到法国去再说,但是万一不好怎么办呢?商量好还是元任先到法国去一趟,问好了再说,并且新那还不会说话,如兰淘气得不得了,恐出危险,因此我是绝对不能离开她们的。所以元任第二天就到法国去了,好在一水之隔,来往非常便当。
元任一到法国,也没到使馆去,就打了一个电话问有没有常和中国人往来的地方,他们就介绍了一个中法亲善的机关,元任去问问,管这个的主任说他的岳母可以看待小孩,不过离巴黎大约有七十英里的乡下,地方很好,而法国旅馆也很好找,他们知道我们从美国来的,就介绍到一个懂英文的地方去住。如是元任三天就赶回英国,给我们一同带到法国去,但是英国这个房东须要一个月的房钱,我们也照给了,还留了一个箱子在他们家,说一两个星期后再回来住。
英国到法国倒是真便当,法国查关什么的都简单,街上汽车更比英国便宜,我们到了旅馆拿地图一看,真是中心的不得了,也不贵,两间房间大约只二十美金一星期,那时法郎比现在大。洗澡厕所本楼就有(在欧洲不比在美国,澡房厕所不是每间房子或每层楼都私有的,多数是大家公用)。第二天带了一个老太婆来,看过去真是一个乡下老太婆,说好了每月连吃带住大约七十美金,衣服我们另买,其余都在内,可是我想让这个老太婆在旅馆待几天让两个孩子熟了再去,而这个老太婆也高兴极了,因为她很少到巴黎的,现在住旅馆吃馆子,她真是乡里亲家母进城了。五天下来,小孩子们也熟了,我们就一同送她们到乡下去,地方叫三多瓣,所以小的叫她叫“妈妈三多瓣”。我们到了看看房子虽不太好,可是环境不坏;左邻右居的人都诚实得很,我们觉得完全不是到了外国似的,很像中国乡下一样,如兰一到就赶他们的鸡玩,我们看看很高兴,第二天就回巴黎了,临走对如兰说:“好好在这儿,我们过几天来看你们。”因为我们在美国时常出去应酬和到远一点地方去玩,也总是给她们托人看管的,变成习惯,所以她们也不为怪了。
照元任的意思就回英国,我不肯,我想过几天再去看她们一次,再走就放心了,所以在巴黎待了一个多月,没很玩,只到乡下去两次,本打算就回英国,而在德国的很多朋友们要我们先到德国去——
于是我们先经过比国住了两天,各处玩玩,觉得和法国没有多大分别,火车只三个钟头就给一个国穿过了。一到柏林,我的同学冯启亚(元任姨娘)就给我们定好了一个很好的两间房子,她和一位张小姐到车站来接了就直接到房子里去。第一天就有一大些中国在德国的留学生来看我们,也有很多现在的名人在内,我们多数是闻名,没有见过面的,这些人以前是英美官费留学生,大战后因德国马克正低,这些书呆子就转到德国去,大买德国的各种书籍,有的终日连饭都不好好地吃,只想买书,傅斯年大约是其中的第一个。大家见面后越谈越高兴,有时同到中国旅馆去吃饭,看见有中国学生总是各付各的聚拢一道来吃。有时他们到我们住的地方来,大谈到半夜两三点钟才回去。那时还有一个风行的事,就是大家鼓励离婚,几个人无事干,帮这个离婚,帮那个离婚,首当其冲的是陈翰笙和他太太顾淑型及徐志摩和他太太张幼仪,张其时还正有孕呢。这些做鼓励人的说法,我一到就有所闻,并且还有一个很好玩的批评,说陈寅恪和傅斯年两个人是宁国府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是最干净的。
俞大维最难见到,因为他是日当夜、夜当日地过,你非半夜去找他是看不见他的。寅恪和孟真来得最多(寅恪因其父陈三立先生与我祖父交情很深,他小时和哥哥还是弟弟也住过我们家一些时,并且他也是被约到清华研究院之一,以后在清华和我们同住同吃一年多,一直到他结婚后才搬开)。孟真和元任最谈得来,他走后元任总和我说,此人不但学问广博,而办事才干和见解也深切得很,将来必有大用,所以以后凡有机会,人家想到元任的,元任总推荐他,因元任自知不如也。
有一天大家想请我们吃茶点,但定的下午三点,我们刚吃完午饭,以为到那儿(是孟真的房东家)照例的一点点心和茶,岂知到了那儿一看,除点心外,满桌的冷肠子肉等等一大些,我们虽喜欢,没能多吃,看他们大家狼吞虎咽地一下全吃完了。我说德国吃茶真讲究,这一大些东西,在美国吃茶只一点糕什么,连三明治都很少的。孟真不愤地回我:“赵太太!你知道这都是我们的中午饭省下凑起来的请你们,你们不大吃,所以我们大家现在才来吃午饭。”他们这一班人在德国有点钱都买了书了,有时常常的吃两个小干面包就算一顿饭,闻说俞大维夜里起来也是为减省日里的开销,不知确不确?但是有一天他和陈寅恪两个人(他们两个人是表兄弟)要请我们看一次德国的歌剧,戏名叫Freiscbutz,是Weber作曲的。他们两个人给我们两个人送到剧园门口就要走,我问:“你们不看吗?”我心里想,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轻看。大维笑笑,寅恪就说:“我们两个人只有这点钱,不够再买自己的票了,若是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几天吃干面包。”我们心里又感激又难受,若是我们说买票请他们,又觉得我们太小气,不领他们这个情,所以只得我们自己进去看了。大维!不知你还记得这一回事吗?
我们在德国一共待了四十天,可是会见的朋友们真不少,除以上提过的几个人以外,还有童冠贤、毛子水、何思源、张幼仪,等等。
回到巴黎后,元任急想找找刘半农,奚若说刘从来不出门和人往来,他也是经济很紧的一个,可是耐贫守拙地过和用功。他把住址给我们,说:“最好明天你们先去看看再说。”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刘家了,地址和我们旅馆很近,正在找号头,旁边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对我们说中国话,问是不是找她爸爸的,我说你爸爸叫什么,她说叫刘半农。元任赶快说:“是的,我们正要找他,住在左近吗?”小女孩说:“你们跟我买点菜后,同我一道去。”因为天天都是他这个大女儿出来买东西,并且聪明极了。买完东西回过头来问我们:“你们在不在我家吃午饭?若是不走吃午饭的话,我就多买两斤猪肉回去。”我回她:“不一定,但是你若预备我们吃的话,不要买肉,买点那个连壳的新鲜小鲍鱼好了,我喜欢吃海味胜过肉。”她说:“那个便宜得很,我们常常吃,买这个回去请客妈妈要骂我图便宜,我常常喜欢买便宜东西,家里又没有钱,买点便宜的不是好吗?但是总被爸爸妈妈骂我穷孩子相。”我一看见这个小女孩就喜欢,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小惠。我们说着说着,走到一个大门内,园子里分出好多家的小门。小惠一路叫进去,说:“爸爸,是他们自己要来找你们的,遇到了我,就带他们来了。”刘半农还在屋里叽咕说小惠又多事了(可想她平日爱多事)。开门一看我们两个不认识的人,一问贵姓,元任说我是赵元任,这是我的内人,刘又诧异又高兴的样子说:“请进来,我们这是花子窝。”刘自己穿了一件旧蓝绸夹袍,拖着一双中国鞋,忙得端椅子端凳子请我们坐,一下刘太太也出来了,还牵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是一对双生,叫育伦、育敦,因为他们生在英国的。刘太太也没说话,刘就对元任说他前些日子就听见我们到了欧洲,没来找他们,也许听见他们穷,我回了一句彼此彼此。刘就对我轻视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以后他才对我说:“现在我才知道大阿嫂真是个直心快口的人,从不做假。”)
坐下一谈就是半天,自然留我们吃饭,问小惠买了些什么,遇见客人可预备客人吃的菜没有?小惠说:“我打算多买两斤肉,赵伯母要吃鲍鱼,所以我就买了她喜欢的东西了,不是我说家里穷要买便宜东西的。”刘半农哭笑不得,只得说:“这个小孩又能做事,又爱多事,我太太不大出门,也不会说法国话,一切都是这个小丫头做。”小惠赶快说:“我不是丫头,我是他们的女儿。”我们都大笑,刘太太就给她叫到厨房去帮忙了(我向来不喜欢到人家厨房去,我做东西也不喜欢人家夹在旁边问)。元任和刘半农两个人谈得真是大有恨相见太晚之感。
有一天元任打算给他们照照相,刘半农说:“我们这一家真是在此苦捱着过,就是因为要得这个臭博士,中国钱也不来,所以我们过的像叫花子一样的生活,就给我们照一张叫花子相吧。”他们就一家聚在房子墙角里照了一张,并且那个双生的儿子还把双手趴在地上,做出讨饭的样子来,幸亏留下照相,现在给大家看看当年的这些学者是怎么成功的。
小惠听见我们还有两个小女孩在法国人家寄养,更愿接到他们家同住,我想我们是要到处跑的,而他们家房子也是真够小了,只得婉转谢绝了。刘半农说不要紧,“如兰算我们家童养媳妇好了”,叫他儿子Toma快对丈母娘磕头就算数了,所以刘半农一直叫我亲家母玩,没想到三十年后小惠和她全家到美国来,还找这个账,说我们为何赖婚,我大笑说若是那样算数,我一个女儿可以受一打以上的茶礼了。小惠是刘半农最爱的女儿,也最能干,可是嫁后倒没小时那样活泼了,而她的小女儿正像她小时。
我们在巴黎看了一下小孩,就又到英国去了。因为罗素来信催我们到他乡下去,是在英国西南地角,叫喷上斯(Penzance),就是那个有名歌剧《喷上斯海盗》的喷上斯。
在罗素家住了四天,地方非常幽静,可是什么都没有,他们的吃食是由店里每星期送一次,所以我们也是吃了八次的烤牛肉(无骨头)。到海滩去游泳须走三英里的山路才能到,还要爬下四五十尺的山崖才能到滩边,所以罗素没下去,我们两个人游了一下水而已。我对元任说:“这种地方才能静下来写书呢。”元任说:“我愿意俗点,靠近城市好玩点,这种无人烟的地方我不愿住长。”谈起在北京时,罗素还很想到中国(到过中国的人都是很想再来的,因为中国人对人的友善都是很真诚的)。哈佛燕京研究院主任说过,到过中国的人住三天的,会讨厌中国,住三个月的就喜欢中国了,住三年的人就想家永久在中国了(所以在中国传教多年的人想及中国比我们还厉害呢)。
又回到法国。其时董时进也正在巴黎,有时我们两个人去玩,也买点东西就在旅馆里偷偷地烧了吃,因为房间有一个大柜子可以放火酒灯煮东西。有一天鸡才开锅,女佣人来打扫房子,我们就赶快给火关起来,柜门也关了,等佣人一走,开锅盖想给鸡翻个身来再煮,没料到鸡已烂了,从此知道法国养的鸡如此嫩而肥,味又鲜,难怪法国菜出名的好,以后我们常常地弄了吃,三个人一顿就吃光了。董还说笑,我们回中国不能连锅上桌吧,我说为什么不能!因为那时想到回国后有佣人,总不会连锅就上桌的,岂知我们在外国这二十多年来常常连锅上桌,省了多少碗洗。
我们在巴黎、伦敦玩来玩去的,很快到回国日期了,走的时候,刘半农一家送我们上到马赛的火车,非常依依不舍地说,不出半年一定在北京见。到马赛住了两夜就上船,在一九二五年的四月二十三日,天亮四点钟我们就动身回中国了。
五月二十五日到了香港,本想多玩玩,可是只得大半天,一早到,我们就快快下船到大街看看,元任看见一家拔佳鞋铺,说进去买双白皮鞋吧,穿了很合适,说再来一双同样的。卖鞋人不大懂,稀奇得很:为什么要两双一样的(我们两个人都有这个脾气,遇见有合式的衣鞋或衣料等等,往往同样的买两双或做两件同样的)。他不肯去拿,元任再三解说给他听,他的国语说得不大好,弄不清楚,反过来说元任的国语不够好,何不买套国语留声片多学学,元任问他谁的国语留声片最好?他回说用赵元任的好了。我一听就大笑起来了,我指了指对他说:“这就是赵元任嘛!”他一点不相信的样子,所以我们以后常拿这一回事当笑话说。二十八日到了上海,四年的离国,给地球转了一大圈,这就是我们结婚前所定的钻石礼物。
(摘自《杂记赵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定价:4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