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连环画迷,很多年之后才确定当初大人们鄙夷眼神下的小书,竟也成了某种怀旧情绪的经典了……从前的俗艳小书换了新装,函装硬皮,等于入了殿堂,卖得不便宜。一眼望去无不是熟悉的故事传说、最魂牵梦萦的人物造型,昔日的斜照夕阳下蹲坐贪看,如今重新上了架,梦里记忆原来全可以一一寻回来。
过去父亲到书摊买的是香港出版的《武侠春秋》,而我选的尽是图画取胜的连环画。这些难得的小书多年后找不着了,应是一个无心之失……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不过大部分都还在,尤其是在友谊商店买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吉隆坡也有这么一家,许姓商人所开,也一样售卖中国货,从药材到大白兔牛奶糖,从绣花鞋到三打白骨精彩色铅笔铁盒,自然也没少过那连环画,更有一种民间故事选。一个锈迹斑斑的月饼铁盒,或者是极其朴质到简陋的鞋盒,都装着一本本心头爱,搬家多次从未丢弃,即使无可奈何地扔了一些其他的书,也不曾想过将这批宝物舍去。年月的尘埃静静地躺在盒面上,打开来,封面略微旧黄,其余一切与记忆无异,可回顾旧物,物主已历经时代沧桑,岁龄挨近中年,转头不及细想,那个孩童的自己依稀还在不远处,可种种真个如幻梦;当初的商店老早不在,原址遭受火患,也就废置至今。
盒里觅着了《马兰花》,孙建林绘图封面,桃红裳小娘子手拈马兰花,有这么一句口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是社会主义味道浓厚的神话故事。故事里的大兰小兰姐妹花,一善一恶,容貌相同心肠各异。马兰山上的马郎神秘而俊朗,山上婚礼,色彩斑斓,很有民俗风,又具童趣:兔儿起舞,荷叶作顶,莲花作床。那时正纳闷,马郎是花神?翻开连环画,行文里是这么介绍的,只是记忆里牵扯到另一个情节,是蛇郎君?以花招亲,还得老爷爷回家问一问,姐妹之中谁会选择马兰花才行。
记得在友谊商店买来的还有一盒童话故事,其中一册是《宝船》,印象很深,全因为纸盒封面画的正是那艘紫红色龙头船,其中还有飞檐式船篷——这故事其实看来眼熟得很,是老舍写的,那些可爱的画则是陈永镇的手笔。那宝船在江中,划桨掠水,万般生物皆可救,大概只有人类没法救,人之不可信不可靠,恐怕连同类也深深觉得。只是我一直记得那一行排开的公主,她们蒙着纱,要让王小二猜出谁是真公主……而蜜蜂围着头上飞转,便是了。
较为精致的是1984年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一套皆属彩绘,《画壁》一册,非常空灵而带着古拙的艳丽,黄培中绘图,画风参考了顾恺之《女史箴图》,壁上仙女梳妆更换发髻,隐藏一段思凡的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聊斋志异》,封面就是程十发画的《画壁》,上集是双髻少女,下集是高髻美妇——记得那侍候梳头的仙女也有四五个,挽发髻的、捧住铜镜的、手端水盆的、提起宫灯照亮的,一个个双颊涂上胭脂红,背后有天际云霓回旋,虽是缥缈天宫,也像人间一样,很有喜气。
那些更小本的《聊斋》连环画里,还有一本《娇娜》,封面画的二男一女腾云驾雾,飘飘半空,不似人间,却在人间——闭上眼的想必是俗胎人身,无惧睁开眼的应是狐仙了。娇娜不过是狐狸家族的小狐女,淡淡几笔,突而出场,戛然又没了影子,不久因天劫现身,男的叫孔雪笠,与狐结交,末了还救了他们一命。这一家子其实与常人无异,家常味道很浓厚,不带一丝诡异离奇。这应该是狐修炼的境界,化为人身,学着一般人生活,但缺少庸俗陈腐;懂得人间的好,可不沾尘气烟火,比仙更平易近人。
《阿绣》也是一幅“升天图”。我特别钟情仕女展袖,衣带翩翩,冉冉飞舞在云里雾里的姿态。同版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叫《莫负青春》,周璇唱的主题曲也叫这个名字。“山南山北有个赵家庄,赵家庄有个好姑娘……”贪玩的狐仙幻化得跟阿绣一模一样,制造了各种误会,却是为了撮合一段姻缘。我那个小铁盒,一本本《聊斋》故事装在里面,《阿绣》总放在最上面,每次揭开盒盖,迎面便是这狐女飞天图,屡看都有一阵阵欢喜。想起有人说看“小人书”是没出息的。出息,是指闯大事业吧?人海茫茫,总要冒出头来,让人瞧见。岁月如飞,《阿绣》还在,并没有飞走,依旧让人欢喜而平静。我的过去则一逝不复返,出不出头,没有关系。
(摘自《斜阳金粉》,山东画报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