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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7月01日 星期二

    遗老与殉节

    张鸣 《 书摘 》( 2014年07月01日)

        特别的遗老徐世昌

        一般来说,所谓的遗老,都是怀念前朝、在易代之际绷着不肯入仕之辈。换言之,遗老多少得有点气节,有那么一点点不食周粟的气节。不过,气节跟饭碗有点干系,没饭吃,气节多半就保不住。就算自己肯饿死,家人也不好办。所以,改朝换代,能守得住的遗老,一般都在吃饭上面有点办法,如果家资不丰的话,也得有别的来钱之路,可以教书,可以鬻书、卖字画什么的。所以,凡是没有办法解决吃饭问题的,一般都不敢奢称遗老。日子过得不错的遗老,有时候也会守不住,受了新朝的诱惑,出山做官。明清易代,开始守着的也多,后来清朝皇帝日渐怀柔,“一队齐夷下首阳”,山上剩下的就不多了。清朝覆灭之后,也是如此,只要民国政府拉的力度足够大,冷板凳真能坐得住的,其实没几个。

        徐世昌是清朝末世官做得最大的汉人,体仁阁大学士,太傅,还是皇族内阁的协理大臣。清亡之后,不顾袁世凯的苦苦挽留,毅然决然地去了青岛。而当时在德国人手里的青岛,是清朝遗老的最大麇集地,一大堆看不惯民国的前清官员和满人王公,都混在那里。徐世昌的加入,令这些人很兴奋,觉得吾道不孤。徐世昌的弟弟,同为清朝遗臣的徐世光,也在青岛。

        其实,徐世昌跟众多隐居青岛的遗老大不一样。他是袁世凯的密友,武昌起义后,建议清廷起用袁世凯的是他,到洹上劝驾的也是他,后来,建议给予袁世凯全权的还是他。据考证,清帝退位诏书,虽然是张謇的手笔,却也经过他的修改。这样一个帮着袁世凯给清廷挖了坑,再埋上最后一锹土的人,待到袁世凯得了大位,他却弃官不做,跑到青岛做遗老,为清朝守节,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

        其实,徐世昌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遗老,原本就没打算做伯夷叔齐,从一开始,就是脚踩两只船的人。清朝如果保住了,就继续做清朝的官,如果换了朝代,就做新朝的官,换的是民国,当然无不可。但是,易代之际,作为士大夫,多少要矜持一下,做做姿态,看看新朝能给他们开个什么价码。也得给世人瞧瞧,他不是那么热衷,对前朝是有情有义的。徐世昌也是做姿态,但姿态不用做给袁世凯看,对于多年的老朋友,他还是有把握的,只要他肯出来,位置总归是有的。但是昔日的同僚、同年和同乡那里,却要有所表示,依旧蹲在紫禁城的清朝皇室那边,也要意思意思。做人不能一面光,面面都得光。当初作为袁世凯的好友,袁世凯倒台,其他党羽都跟着倒了,就他一个人不倒,不仅不倒,而且还升了官,就是他做人的高明。高明,就要高明到底,所以,徐世昌来到了青岛。

        一直处于高位的人,是闲不住的,一闲下来太难受。矜持了两年,袁世凯把内阁变成政事堂,总理变成了国务卿,民国制度里原本一人之下的高官,一下子似乎变成了总统的幕僚长。这时候请徐世昌出山了。面对袁大总统的邀请,徐世昌仅仅扭捏了一小下,就欣然就道了。可他的弟弟徐世光是个真遗老,觉得哥哥受清朝这么大的恩,位极人臣,居然要出来做民国的官,实在不成话。出来苦劝,一边说,一边哭。徐世昌一句话也不说,也陪着哭,哥俩哭了一夜。第二天,哥哥还是跟着前来劝驾的人,上火车走了。

        可惜,徐世昌这个幕僚长,做了没多长时间,袁世凯就要当皇帝,民国真的要变新朝了。这样一来,徐世昌还是得再矜持一下。在帝制劝进的关键点上,幕僚长不给力怎么可以?所以,徐世昌只好辞职。洪宪帝制告成,封徐世昌为嵩山四友之一,可以见了皇帝不称臣的,而且还有个矮几可坐,每个人,每年有两万元的年金。但是,徐世昌并不高兴。原本矜持一下而已,并不是从此不做官了,封了嵩山四友,好听是好听,见了新君不用下拜,但也从此见不到皇帝了。供到不臣的高台上,官再也别想做了,这让官瘾大的徐世昌,怎能开心?在徐世昌的心里,有遗老的影子,也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做高官的意愿。做遗老的时候,想着做官,做官的时候,想着做遗老。真的没官做了,官瘾就要发作了。

        幸好,袁世凯的皇帝,没做几天,北洋系的接班人,还是得拿他这个老前辈当回事。七折腾八折腾,机缘凑巧,徐世昌居然成了民国的总统。虽然说穿惯了袍褂的他,穿上总统的燕尾服,怎么看怎么别扭,但在老百姓看来,也算是登大位了。只是,做了总统之后的他,在私下里跟前清逊帝通信,还是自称臣子。这让后来发现这个秘密的国民党人,非常愤怒,吴稚晖还写了文章,在报上破口大骂。

        其实,穿上大总统燕尾服的徐世昌,内心深处,遗老的影子并没有消失。一个特别的遗老。

        并不尴尬的殉节问题

        一个王朝的覆灭,大抵总会有几个臣子为之殉节的。以自杀的行为,报答君主,也给自己留个历史上的名声。但是,清朝翘辫子的时候,这样的人虽不能说一个没有,但的确非常稀少。出身名门的封疆大吏,在革命到来之际,“从逆”者不多,但殉节者也无。只有一个湖北的马姓臬司,打算殉节来着,但大老婆小老婆一哭一闹,也就罢了。多数人,都选择了走路,走到香港或者上海的租界躲起来,还清闲。德占的青岛和日据的大连,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去处。

        民国了,国家并没有因制度的转换而变得更好,秩序反而更乱了。底下乱,上面也乱。政坛上的国会打架,政党纷争,府院不和,凡此种种,都让一干从清朝过来的官僚,看不顺眼,纷纷怀念起大清的深仁厚泽来。

        对于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帝制传统的国家而言,尽管已经跟西方接触了百多年,但老百姓还是非常不习惯没有皇帝的生活。没有了君主,作为日常伦理的三纲五常,也因此而缺了关键的零件,变得摇晃起来。国家的效忠,西式的中国没有,旧式的已经动摇。民主政治的操作,上层人士又都不熟悉。因此,出现危机,并不奇怪。在遗老和张勋们看来,即使出于挽救国家,也需要清室再次出山。

        于是,在一次严重的府院危机之后,复辟,真的重现了。

        复辟的时候,遗老们兴高采烈,涌到北京,争先恐后为张勋出主意,争先恐后做小朝廷的大官。但是,讨伐复辟的军队打来了,这些七老八十的遗老,瞬间就人间蒸发了,一个个溜得连人影都没有了。六万多讨逆军,连一个遗老都没抓住。不消说,他们,又一次没有殉节。

        比较起来,张勋的表现,至少在表面上,比这些慷慨激昂的遗老要强些。虽然只有五千辫子军,他却不肯放下武器,也不肯寻求外人的庇护,非打一下不可,只是在最后关头,被洋人用汽车接走。有传说,说他不肯上车,还咬了架他上车的洋人一口。

        这样一来,没有殉节的遗老,遭到了那些同情复辟,却没有参与行动的事外遗老的嘲笑:既然参加复辟,主辱臣死,就该殉节,既然不死,那以后就不要再自称遗老了。

        在今天看来,众多遗老固执地想要复辟帝制,从本质上倒也并非真的对帝制情有独钟。这个小皇帝才12岁,没有了不得的德行,也没有感动他们的功业,他们犯不上为这个黄口孺子去死。进入民国之后,他们没有隐居乡下,而是大隐隐于市,在现代化大都市里待着。很多人生活在上海,其他人也生活在天津、青岛和大连。恰是这些地方,在民国之后,受欧风美雨的浸润,西方风习的影响,变化特别大。传统在中国的衰落,在这些地方,体现得格外明显。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复辟,目的其实是挽救文化。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在乎种族的差异,刻意要把一个满人皇帝再一次抬出来,不担心人家讥笑他们甘愿做满人的奴隶。

        他们复辟帝制,无非是要争取挽回文化坠落的颓势而已。

        到了大革命兴起,中国面临赤化可能之际,这些敏感的遗老,才感觉狼真的来了。在复辟时,针尖对麦芒的康有为梁启超师徒两个,此时也有了共鸣——对赤化担忧的共鸣。康有为死的时候,梁启超撰写祭文,对老师参与复辟,给予了相当的理解。

        王国维是一个复辟的拥护者,也是一个死心眼的读书人。此时的他,除了清华导师之外,还有一个他更看重的身份,那就是宣统皇帝的师傅。小皇帝溥仪,虽然仅仅是拿这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做点缀,但王国维却十分当真。他在乎这个身份,甚于清华的导师。但是,尽管如此,在1924年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之时,他并没有去死。到了三年后,大革命席卷中国,他才跳了昆明湖。罗振玉说他是殉清,最懂他的人陈寅恪说他是殉文化。应该说,在诸遗老中,王国维是最早感觉到赤潮对传统文化的威胁的,十月革命不久,他就发出了警告。王国维死前“义无再辱”的遗言,其实是深深的绝望,对文化的绝望。其实,这样的感觉,临死前的梁启超,也是有的。多活了若干年的陈寅恪,在“文化大革命”中,还是被葬送在文化惨变之中,经受了不止一次的再辱。

        遗老的殉节问题,其实并不尴尬,尴尬的,是这个时代。

        (摘自《共和中的帝制》,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5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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