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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7月01日 星期二

    “记者”是一种生活方式

    卢跃刚 《 书摘 》( 2014年07月01日)

        傍晚时分,我和健壮并肩走在台北的大街上。他像其他台湾新闻界的老朋友一样地问我,对台湾印象如何?我却说了一件似不相干的小事。我说,下午刚参观过“总统府”前公园里的二二八纪念碑,“我发现,纪念碑碑文有个标点符号错了”。他诧异,脸上大概写着“不可能”。只有三百多字,多少人精雕细镂,怎么会错?我写给他看,他一看,说:“是错了。”我说:“在那地方,这种错误是不能犯的。”

        健壮的脸色忽然凝重,继而松开,笑指我:“你够屌。”同样的话,台湾时,他还说过一次。他问我,台湾某作家的书法如何,我说:“还可以。”他一愣,问:“还可以?哈哈,你够屌。”其实,某作家的书法我早就注意到,看过一些题赠,说“还可以”是客气的。此公书法,“其俗在骨”。书如人,后来表现果然。

        “屌”或“屌人”,在大陆是骂人。台湾想来不是。观健壮语境,理解不错的话,“够屌的”,应是亲昵朋友间的口头语,挑剔、刁钻、调皮、挖苦之意。挑错字,论书法,错字乃庄严纪念碑之错字,书法乃台湾名家之书法,想一想,是有点冷门,是有点“屌”。    

        我想说的是,与健壮相识交往,了无禁忌,此前可上溯四年,也就是二〇〇五年。龙应台家里一个大沙龙,一整天的时间,两岸三地以及马来西亚各大有影响力的新闻媒体同人,各家有本难念的经,忧心忡忡地讨论着华文媒体的未来。台湾来的都是很了得的人物:《天下》杂志的出品人、名记者殷允芃,《中国时报》总编辑黄清龙,中天电视执行副总裁陈浩,《商业周刊》创办人金惟纯,还有时任《新新闻周刊》社长的健壮。    

        如健壮说,在龙家的阳台上,吹海风,看轮船,回忆三年前去世的余纪忠老先生,感叹民主化以后,壹媒体入台搅局,庸俗商人控盘,台湾严肃媒体江河日下。

        《冰点》与龙应台以及《中国时报》的完美合作,是我那天发言的内容。二〇〇五年连战以国民党党主席的身份、宋楚瑜以亲民党党主席的身份访大陆,连战发表北大自由主义演讲,宋楚瑜发表清华演讲,在大陆刮起了“连宋旋风”。连战在台湾选民、特别是知识分子眼里,并不是一位有魅力的政治家,隔海相望,大陆人有自己的观察维度。我们接下来的想法是,连战、宋楚瑜访大陆的出色表现,电视直播让我们直接看到了民主制度塑造的华人政治家风采,但台湾社会呢?台湾人呢?应该还有篇东西介绍台湾,才立体,才全面。谁写合适,放眼华语世界,仔细筛选,目光聚焦在龙应台身上。

        我给应台写信约稿,她回信说忙。我说,忙也要写。她说,如果写,写真话,大陆可能也很难发表,是不是换别人写。我就摊牌了:“我们面对海峡两岸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经过综合考虑,选中了你,因为你是知道限制并且能超越限制进行写作的作家,你的作品完全可能在限度以内又不失水准地在大陆发表。换大陆的作家和学者,再好也不能替代台湾视角。”

        我说:“这有点像赌博。让一个呼吸着自由空气的作家参与可能劳作而没有收成的赌博,多少有点残忍。我们赌博,不能要求你也来参与赌博,但是,我想,我们能邀请你这位海峡两岸历史与现实的知情者,一起来推动历史进步。”    

        健壮的现场评论,很是老到。他说,这不是一个编辑和一个作者之间的寻常约稿,而是海峡两岸知识分子之间的一场围绕着社会进步、民族福祉的心灵交流,唯如此,“应台这样的作者”才会冒险一赌。

        赌局还不仅如此。我和应台有真赌。她把稿子发过来,我们看了,写得高明,踩着极限边界,大观照,“小叙述”,环环相扣,根据我们的经验和当下政治氛围,略加修饰,应能发表。她在香港那边拿着电话不信,我说咱们打个赌,稿子发表了,你在北京请我们吃大餐;枪毙了,我们在北京请你吃大餐。

        结果是,她输了,我赢了。冰点同人——我们赢了。《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大冰点”一个整版见报,标题改了一个字,“不能”改成了“可能”,内文只删去了无伤宏旨的两句话。台湾《中国时报》同时发表,用的是原标题《你不能不知道的台湾》。应台在电话里大声说:“跃刚,你这是‘引蛇出洞’。”我说:“不对,我是‘引龙出洞’。”“龙”应台出马,怎么是“蛇”?

        与应台合作是一段佳话,与《中国时报》的合作也是一段佳话。《中国时报》是台湾自由派报纸,文人办报的典范。龙文《中国时报》与《冰点》同天见报,所不同的是,《中国时报》见报时加了一段“编者按”,大意是说,“连宋旋风”之后,接着刮的是“龙旋风”,龙文首发《冰点》,《中国时报》转载,而且断言,龙文在大陆发表,“是继连宋北大清华演讲直播之后第三次‘台湾经验震撼’”,云云。

        一九四九年以来,凡五十六年敌对,海峡两岸两种社会制度的两大主流报纸,对一篇近万字的长文,如此默契,同时各用整版篇幅发表,前无古人,难有来者。议题,选人,组稿,讨论,交稿,编稿,审稿,见报,《中国青年报》一九七八年复刊以来最敏感的一篇稿子,一路下来,有惊无险,节奏铿锵,行云流水一般。一位作家,两家大报,联袂创造了历史。

        唏嘘之余,更有感佩。《中国时报》“转载”的姿态,而且打破罕登长文的惯例,潜在的话语极其丰富,除了对两岸关系重大转折以及龙文作用的高度共识,高难操作惺惺相惜的体察和相互尊敬,更有我看重的专业伦理之操守。黄清龙是决策者和编者按的操刀人,香港见面,热烈拥抱,像是久别重逢的战友。这位台湾第一大报的总编辑,在香港龙家聚会这些人当中,是少壮派,洞察力和胆魄一流,四十四岁,已经担任了四年总编辑。他是余纪忠先生生前选拔的最后一任总编辑。

        由此想到一九九九年空降到《中国青年报》的新任总编辑问我,怎么当好一个大报的总编辑。我送他六个字:发稿子,担责任。说得完整一些,应该是八个字:敢发稿子,敢担责任。他没接着问,接着问,我就会告诉他我心向往之的《大公报》四原则——“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中国青年报》是党报,按照专业主义的伦理、标准,做到“不卖、不私、不盲”,应可努力。

        这就是健壮说的为民国时期《大公报》所引领、《中国时报》余纪忠先生承继和追奉的“文人办报”传统。在《中国青年报》则是报人自许,“同人办报”。“文人办报”与“同人办报”,虽差一字,确属同宗,有着极其相似的精神气质。    

        也有些许差异。台湾报人,大多是在“之乎者也”、“礼、义、廉、耻”传统教育下长大的,而且大多有西方留学、游学背景;承继民国报人办报遗风,竖版繁体字,往右翻看,喝咖啡,品红酒,文章和交谈,经常蹦出几个英语单词。

        大陆则不然。仅举《中国青年报》为例。我扳指头数过,《中国青年报》黄金时期的中坚力量,少数是科班出身,大多是野路子“自学成才”,知识青年(农民)、剃头匠、煤黑子、清洁工、转业军人、车钳洗刨工,这些“车船店脚衙”辈,不管出身家庭如何,个个都是底层打通关上来的“转世党”,下辈子也说不出“盍各言尔志”之类的话来。

        故两岸报人渐次看出了分野。那边多文人气,这边多江湖气。总之,就在龙家客厅里,文人和响马扎了堆,让我看到了《中国时报》传统的厉害。除了殷允芃,清龙不必说,健壮、惟纯、陈浩都是《中国时报》一脉。延伸出来的《新新闻周刊》“四巨头”健壮、周天瑞、南方朔、胡鸿仁,都是《中国时报》名宿。    

        而且,香港龙家沙龙一结束,清龙卸任,赴美游学,健壮离开十八年后,带着伊梅尔达·马科斯夫人身上他“这辈子闻到最浓的香水味”,再回《中国时报》,接替清龙出任总编辑,“寻找张季鸾”去了。上任前,他在香港《明报》发表了《举目不见一个报人》,哀叹新闻界在“苹果潮”的冲击下,已经改写了新闻定义。“举国尽是政客,举目不见报人。”可谓“临危受命”,注定要当与一个时代告别的悲剧英雄。

        他赴任前的宣誓,便是他这本纪念并献给余纪忠先生的《凯撒不爱我》文集。他下了大功夫,从“扒粪运动”到“最危险的总编辑”,近百年的历史,一路捋过来,五十二名记者,五十二个传奇故事。新闻是什么?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

        健壮《凯撒不爱我》的第一个故事是“扒粪运动”的开创者斯蒂芬斯。我这里需要补充的是,斯蒂芬斯除了一系列让政府和总统头疼的“扒粪”报道外,他还有两个纪录:第一个是在哈佛大学发现并提携了李普曼和约翰·里德两个伟大的记者;第二个是他采访了列宁,从苏联归来后,他跟金融家巴鲁克说,“我已见过未来,它行得通”。这句话跟他的人一样著名。列宁欺骗了斯蒂芬斯这位伟大的记者。列宁只给斯蒂芬斯看了苏维埃新政权的一面。

        我第二次见到健壮,便有了这篇文章开头的台北街头对话。他已经卸任《中国时报》总编辑,当了教授,一身逍遥。但他如同“最后的莫希干人”,至今没有放下那支笔,成为自由写作的专栏作家,在台湾社会发出自己的强劲声音。他心有不甘,对访问者说:“如果人生从头再来,我还是会当记者……”

        我常说,“记者”作为一种职业,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它的基因浸透在了不安分的人骨髓里。这种生活方式跟在不在新闻媒体供职没有关系。互联网技术下的“自媒体”更加证明了我对记者职业的理解。不过,在健壮这里,这个表述似乎还需要强劲一些才解渴才到位:记者是一种有着无穷魔力的生活方式。否则,无以解释健壮至今如此执迷。

        (本文选自王健壮的新书《凯撒不爱我》的序言部分。)

        (摘自《凯撒不爱我 追寻新闻人的自由传统与典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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