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该文中持一种“消极”的教育观,反对“积极”的教育观。作者认为好的教育旨在造就一种淡化目标、听任个体自在发育的教育生态。矢志培养创新者的教育,多半是揠苗助长。当惩罚成为教育最大的批评对象时,奖励又带给孩子什么?是谁扼杀了孩子们天生的兴趣?是教育的深刻问题。
兴趣是基因带给每个人的厚礼。不是说生来就有的潜在因子后天就一定能发育,但是在很多环境下它可以发育。投入到一种自己喜爱的活动中达到忘我境地是精神上非常高层的境界,此种境界被契克森米哈赖称为“心流”,对此,他有如下见解:
即使是最恶劣的自然条件也不能完全消灭心流。爱斯基摩人在荒凉而充满敌意的冰原上,学会了唱歌、跳舞、说笑话、雕刻美丽的艺术品,还创造了一套复杂的神话。……阻碍心流的社会因素或许不太容易克服。奴役、迫害、剥削及文化价值观遭到摧残,都会破坏乐趣。
契氏认为,恶劣的社会环境比恶劣的自然环境更可怕,更可能破坏人的兴趣。人造的制度,会通过威逼、利诱两种利器,榨干人们多余的精力,乃至使他们难以正常发育。前资本主义只有“拜物教”,到了资本主义才有了“商品拜物教”。相比之下,拜物教要可爱得多,喜欢某种木头、石头、金属、皮毛、动物,既是亲近大自然,又在爱好上保有巨大的多样性。而商品拜物教呢?喜欢的是货币,一种抽象的符号,并且这符号只区分多少,没有别的灵动性。信奉商品拜物教的人,兴趣自然要萎缩。
教育与扼杀兴趣之间存在着一个悖论:教育最有力量扼杀兴趣,教育最不可能扼杀兴趣。其一,最能成就一项品质的力量,必是最能摧毁这项品质的力量。原因是显然的。帮助人们发育一种品质的最有效的力量不存在了,背叛了我们,已经开始摧毁这种品质,后果如何不言而喻。其二,教育针对的是性格形塑期的孩子。如果漫长的学校生活已经将他们塑造成毫无兴趣的人,他们成了麻木的人,不知道还有一种叫做兴趣的东西可以连接自身与外界,步入社会后很难想象他们还能开发出兴趣。一个人从某种兴趣转变为另一种容易,从无变为有却困难。
但是教育怎么可能扼杀兴趣呢?对大千世界做过最广博观察的生物学家说得好:事实比想象更离奇。这样的事情真的就发生了。需要认识的是其杀伤力以及为什么教育会背叛我们。
中国教育对孩子兴趣的破坏是釜底抽薪。体现之一是时间。自然的法则决定了孩子有最多的闲暇,因为他还没有劳动的能力。有了大量自主支配的时间,产生兴趣不是难题。固然,生命的差异法则从天赋上就决定了不是每个人都会产生强烈的兴趣,但就概率而言,相当多数的孩子,只要有大量自主支配的时间,就会形成自己的兴趣。可是我们的教育竟然和自然法则唱对台戏,要让孩子成为全家、全社会中最忙碌的人。不管学校和家长安排他忙碌什么,我们都可以定论:他们必毁于忙碌。因为他们在幼年期遭遇“强干扰”,打乱了他们正常的生命轨迹。而能成就如此破坏的只能是自己的父母和上代人打造出的庞大的社会教育系统。
靠什么手段剥夺了学生的时间呢?奖惩。对惩罚,特别是体罚的批评成为当代教育中的主流。与此对照,奖励成了香饽饽。但究其实质,奖励与惩罚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是胡萝卜和大棒,它们相反相成,构成了“控制”。奖励甚至是更强的控制,因为它在攻心。更细致地看,有时奖励就是惩罚。表彰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的感觉几乎就是受到了批评。而当代教育的特征是,直接依赖奖励和表彰,并贯穿于12年的中小学教育中。无穷的考分排队在班级公布,家长使用种种物质激励手段。近年来,很多学者将注意力集中在“内部动力与外部动力”上,兴趣就是内部动力,种种奖励都属外部动力。多数学者认为,外部动力会破坏创造力,外部刺激只对简单劳动的提升有效。一旦奖励成为常规,可以预判,就造就出人们的期待,开始了对人的操纵。奖励和表彰对提升才干和道德都弊大于利。对学习和科研的奖励,会导致当事者选择捷径,追求安全,将扼杀智力上的探索和漫游。如果帮助他人可以晋升,帮助他人的动机将变得匪夷所思,常常导致伪善。奖励和表彰的罪过是破坏性情,特别是兴趣和道德。艾恩将奖励看作“行贿”。他说:
得到奖励者(会)认为:如果他们得贿赂我干这件事,这事儿一定是我不想做的。……如果爸爸妈妈对孩子说:“做完数学作业你可以看一个小时的电视。”他们实际上是在灌输给孩子这么一种想法:数学很无趣。……“所有的奖励都有着相同的效果”,一个作家宣称道:“它们将会冲淡成功本身带来的欢乐。”
中国半个世纪中道德的滑坡,原因之一正是奖励,我们的奖励与表彰网络覆盖全社会,从孩子到成人,无不受到诱惑。笔者发扬艾恩“行贿”的观点,写了《三维行贿的民族》,即对官、对佛、对孩子的行贿。对官员行贿无人不知,无需赘言。对佛行贿之洞见,语出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某人)曾问冥吏:“事佛有益否?”吏曰:“佛只是劝人为善,为善自受福,非佛降福也。若供佛求佛降福,则廉吏尚不受贿,曾佛受贿乎?”
环顾今日中土寺庙,以烧香换取福祉的心态恐比比皆是。
对孩子行贿,堪称我们民族将行贿发挥到极致,即以宏观加微观的奖励表彰,买断孩子的时间。用来做什么?应付考试。
美国公共知识分子努斯鲍姆说:
“为考试而教”,这种指导思想正日益占领公立中小学的课堂,它造成了一种氛围,即消极被动的学生和例行公事的老师。优秀的人文教学的标志是创造性和个性,但它们已很难得到展现。一旦考试能决定学校的全部未来,一些不能得到良好考试成绩回报的师生交流形式,就往往被挤出了课堂。无论一个国家(例如印度)是渴望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还是渴望(像美国那样)努力保护就业,想象力和批判思维能力都似乎是无用的附属品,人们甚至越来越鄙视它们。对所有学生,所有课程已完全失去了人文因素,死记硬背的教学方法主宰了一切。
……这是一场全球性的教育危机。
由此看来,这是全球危机。其本质原因是功利。中国社会因为格外缺少与功利抗衡的文化力量而首当其冲,也更严重。如此我们也理应做出更深入的思考。
(摘自《吾国教育病理》,中信出版社2013年9月版,定价:4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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