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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10月01日 星期二

    万物皆有伤心处

    王芳芳 《 书摘 》( 2013年10月01日)

        满城桂花香。桂花的香气远有近无,钻到鼻子里暖融融,甜丝丝的。穿街走巷时,它让我想起一种皮毛轻暖动作迅捷的小动物。

        是日常生活中可亲可爱的植物气息,伴随而来的都是好东西:糖炒桂花栗子、桂花糕、桂花酒酿元宵、桂花鸭,还有“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从前百货商店里卖有“桂花香水”,国产几块钱的小包装,圆润的瓶身半透明,还有个金色的盖子。那是妈妈辈们年轻时用的东西。我也买过一瓶“金芭蕾”牌的,倒是纯正桂花香,甜得化不开,一团团捂在那儿。实打实地让人觉得鼻子里被塞了团棉球。抹在身上,连步子都变滞重了。

        桂花的香,其实就在那若隐若现里的,有风,才能显出它好。我还记得小时候看关于西湖的民间传说。似乎叫《西湖民间故事》吧?书里有关于月桂峰的,月桂峰在灵隐寺边上,唐朝的一个中秋之夜,寺里一个和尚,半夜起来,听见外面一阵阵滴滴答答落雨的声音。抬头看看,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月光亮晃晃的,哪里就下雨了呢?和尚步出门一看,只见无数亮晶晶的小东西,从月亮里面落下来,落到了山头上。他看得目炫神迷,忘了时辰,直等到都落干净了,拔腿就往山上跑,想看看掉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哇,原来是黄豆大小的圆颗粒,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他就一粒粒捡,找一路,捡一路,捡到天亮,满满的一僧衣,拿回来给寺里的老和尚看。

        老和尚细细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说,这是月宫里的桂子呢。月宫里有个叫吴刚的家伙天天在砍一棵桂花树,永远砍不断,他砍生气了,就恶狠狠地挥一斧子,桂树的籽就震落下来,看来今天他很生气呀。

        和尚们就把桂子种到寺前寺后,山上山下。到了第二年的中秋,长成了绿荫荫高大的桂树,开出了好多颜色的花。有黄的,白的,红的,老和尚给它们起名叫:金桂、银桂、丹桂。这就是西湖多桂花的来历。宋之问有诗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看来古代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是关于桂花,我所知最浪漫的意象,晶莹剔透,是神话又是童话。记性不好,小时候看过的书多半忘了,对过往人事的记忆也很勉强,往往不存细节只留印象,到了与人聊起时,只好嗯嗯啊啊翻眼向天,说真话也像在说谎。偏偏这个小故事记住了。也许应托桂花香气的福。人对于嗅觉的记忆是最长久的,雨水打湿泥土的气息,可能会唤起一整个活蹦乱跳的童年,何况桂花这么家常又丰盛的香气。

        但近几年来,闻到桂花香气时,心里是有些惆怅的。有种物候之悲。一年春老一年人。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之类,季节轮回里的感怀伤时,古典诗歌传统的核心,没有它简直写不下诗来。于现代人却是奢侈且多余了。生活的节奏前所未有变快了,从没像现在这样,生硬的物欲把人的心切成整齐的一片片,还带上设计包装,跟流水线出来的一样。

        年纪渐长,对于生活的钝感越来越强,不强就没法过了。但也会有突如其来的敏感时刻,就敏感得像被长长的针扎进骨头缝里,说不出的酸痛麻痒,也不好对人说。唯一的好处是有些书现在能看进去了,能看出同感来。比如周作人,十年前不屑一顾,现在我就愿意看他了。还有周作人曾经推荐的永井荷风。我有本永井荷风的散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十几年前就买了,肯定是从头到尾看过——那时候我看书有种狠劲和强盛的好奇心。书里还做了批注,确切无疑是自己的字迹,赖不掉的,现在看了只想把那页给撕了去。到底还是没撕,蹲在马桶上又重头翻看,翻到一处,说他在旧东京的路上拖拖拉拉地走,看了许多花草树木桥梁,无来由地说道:万物皆有伤心处。

        伤心大概是对于人世之美最终的感受。记得是谁写过,站在树下,看花看到绝望才离开。那也是种伤心。永井荷风的伤心是更颓败一层的,向着过往,向着必逝之水的绝望爱意。有爱就必定会有伤心,没办法的。

        怪不得周作人喜欢永井荷风,都是对现代文明悲观至极的人。永井荷风也是奇人,自三十多岁便辞去工作,开始隐居,绝少与人交游。每日里白天打理花草、散步、写诗作文,晚上便混迹妓馆,风雨无阻勤勤勉勉,倒是相好无数。他也没老婆,有时会弄个烟花女子在家里打理家务。又因为擅长理财,也不缺钱花,一辈子就这么悠哉地过去了。不为物欲家庭束缚,也不因自由而受苦累,以至于当代日本有人写书号召中老年同志,向永井荷风前辈学习那种生活态度。

        他的散文凄艳散漫,像夕阳下的花朵。一朵一朵恻恻地开着。

        “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消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格调消极,充满了文艺性的伤感,但徜徉其间的作者本人,情绪未必不是欣悦的。被丧失感无常感长年逼迫到双手一摊之后,反而心境平和,翻身对这一切欣赏起来。也把一切曾经激荡的心事付之于轻浅哀婉的美感。

        谁没有壮怀过呢?谁没有激荡过呢?切!

        真正代表秋天的并不是桂花。应该是牵牛花与紫茉莉,一早一晚占断整天的秋意。牵牛花又叫朝颜,我家小区门口的铁栅栏上就有好几大丛。花是紫红色,到近中午时便皱缩成小小一团,吊在细细藤蔓上,颜色和姿态都十分可怜。直到有天赶早,七点钟就出门,才发现,它们初开时是蓝紫色。奇妙的植物化学反应,想起中学时似乎学到过其中原理。

        紫茉莉在我们老家叫洗澡花,还有些地方叫晚饭花,因为到了人们洗澡和吃晚饭时它才开。从夏天太阳最烈时就开始绽花了。五瓣长柄,红紫色的五角星一样,也有白色的,开在浓密的绿叶里,闪闪发光。花败了结出黑色的硬壳球形种子,壳上还有雕刻出来一样的纹路,一粒粒精巧可爱,我们常采来玩。弄破壳里面是白白的粉末,在古代这粉末被用来制作香粉,添上珍珠粉、金银箔、麝香龙脑等研磨细匀,红楼梦《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回里,便有这种香粉出场,“宝玉忙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原来是极上品之物。

        紫茉莉怕光,到了天明就把花瓣合拢了。它在日本有个名字,叫“夕颜”,《源氏物语》里就有叫这名字的女人。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但夕颜花本身是强壮的,得点土就能生长,房前屋后开得伶俐清洁。有时候垃圾堆上也照开不误,枝干又强健,叶子茂密,把垃圾牢牢罩在身子底下,从外面一点都看不见了。被唤作朝颜的牵牛花也是这样,看上去纤弱,你真要让它爬,会快快活活爬得满世界都是。

        真正脆弱的是人。人要没有精气神儿,几天就蔫了。所以万物的伤心是暂时的,人真伤了心是一辈子。

        (摘自《万物兼有伤心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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